2010年7月18日 星期日

歡喜自在

  剛替一位隆乳患者換完藥,門縫中突然探進一顆光亮的頭顱,張大眼睛往診間裡面瞧著,我心中納悶:開「腦袋瓜」的神經外科病人怎麼跑到這裡來?輪到他時,才發現「她」是個剃度出家的年輕女尼,額頭上還燒了幾個戒疤,來整形外科看診的病患林林總總,各類人物都有,對她,一時也沒特別在意。

  坐定後,他說要治療臉上的雀斑,經過簡單問診和理學檢查後,我開了處方給她,當她起身離去時我望著她隨風飄起的袈裟,心中突然浮現一股迷惑,對於她的動機也相當的好奇,莫非她「六根不淨」、「塵緣未了」?…這個疑問迴繞在心中,直到看完門診仍久久不去。

  傍晚開車回家經過一處巷口,突然衝出一輛進口轎車,差點撞上我的車門,我怒目望向那車子,發現開車的和坐右前座的竟然都是尼姑,她們伸伸舌頭向我道歉後,逕自離去。

  回家扭開電視,晚間新聞正在訪問一位曾在演藝圈紅極一時,後來落髮修行的女尼,她用高亢的聲調回答記者的問題,告訴記者可以打她的大哥大給她時,我心中那股從早上遺留下來的疑惑,突然茅塞頓開。

  剃度出家主要是因看破紅塵而遁入空門,裡應心無雜念、四大皆空,過著青燈茹素,與世隔絕的生活。不過,如果換個角度來想,出家不論是「獨善其身」抑或「兼善天下」,總離不開這個紛雜的社會;廣佈佛法如果不深入人群,如何俢得善果?今天科技進步,社會繁榮,已不能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時代相比,想用「苦行僧」方式來普渡眾生,恐怕遲早會被淘汰,何況出家也被視為現代人一種生活方式。利用大哥大聯絡,方便又迅速;出門轎車代步,不僅節省寶貴的時間,又可保持體力用以弘法;至於臉上的色素斑點,如果將它視為牙縫中的菜屑或臉上的眼屎,必然令人除之而後快。

  雀斑的尼姑來看整形門診,又不是抽脂隆乳,只要「歡喜自在」,有何不可?
(刊登於民國八十五年十月九日民生報)

鹹餅

  心電圖螢幕顯現了間歇性、微弱的波型,持續一個小時的心臟按摩急救和腎上腺素的注射,仍然無法讓他恢復正常的心跳,根據以往經驗,年輕的他,此刻生命或已接近終點,何況瞳孔已放大、對光無反射…

  決定終止急救時,時鐘正好敲了三下,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向在病房外面等候的家屬宣布死亡,接著是一陣悲悽的哭聲,瀰漫了整個走廊。當我返回護理站正準備完成急救病歷時,看到一身著樸實、挺著約八個月身孕的少婦,她一手牽著三歲多的小孩,另一手拿著裝著東西的塑膠袋,匆匆忙忙趕到死者床邊,哭倒在床沿。病房護士說,她正是死者的太太,他們結婚四年多,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又懷孕了。死者是一名捆工,雖然收入不豐,但兩人十分恩愛,一星期前,在一次高速公路車禍中,因嚴重腦挫傷昏迷不醒,送來醫院後靠人工呼吸器維持生命,今天午夜情況突然惡化。

  當我抬頭望向病床那邊時,那位婦人正將手上那包東西塞進死者手中,以台灣南部特有的閩南口音,哽咽地哭道:「阿成啊!這是你最喜歡吃的鹹餅,你拿著,在路上餓了可以吃」,由於死者已無知覺,手上東西很快地滑落了,她重覆相同的動作,但結果一樣,最後,她只好以自己的雙手幫死者緊緊地握著那包東西,抽噎地對他說:「阿成啊!這輩子再也不能給你什麼了,看在四年夫妻的情份上,你拿著吧!」可能是握得太久、太緊的緣故,塑膠袋裡的東西都碎掉了,當我低下頭時,忽覺眼眶一陣滾燙,面前的病歷一片模糊。

  不斷思索著剛剛那幕情景,我發覺:碎掉的不止是那包鹹餅,應該還有她那顆脆弱的心和屬於他們的美麗憧憬。生離死別是人生必經之路,到極樂世界並不可怕,也許是一種解脫,但是割捨不了的是親情的牽絆。他撤手西歸,也許沒什麼痛苦,但留下的卻是一個無助迷惘的女人,要如何帶著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孩走出漫漫的天涯路。

  目送著載運屍體的推車和緊隨在後一大一小的身影,我的心頓覺淒涼,正感嘆著生命的有限和命運的無奈時,卻傳來了那個小孩無知的問話:「媽!爸爸什麼時候才回家?」我轉頭望向窗外,今夜好像特別地冷。

(刊登於民國八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民生報)

雙龍搶珠

  望著他眉間那顆移植過來的黑痣,我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興奮,因為尋遍古今中外醫學雜誌和教科書,任何自體或異體組織都有人移植過,就是不曾有人將一顆痣從一個地方移植到另一個地方,雖然技術上並不困難,但能完成這種史無前例的手術,我深覺光榮,本想將方法和心得發表於醫學會上,但卻怕被資深前輩批評為旁門左道,嘩眾取寵,所以才寫下來登在報章上,以饗讀者,事情的本末是這樣子的……
  大概一個多月以前,他到我的門診,指著滿臉的痣要我除掉它們,我仔細檢查發現他臉上有兩種痣,一種是扁平的俗稱「蒼蠅屎」痣,另一種是突出的「皮內痣」,我告訴他扁平的痣可以用雷射除去,而突出的痣需要手術切除,他接受了我的建議並安排了手術的時間。
  手術那天,他躺在手術台上緊握雙手,我告訴他放輕鬆點,打過麻藥後就不覺得痛了,有任何問題隨時都可以提出來,可是他緊張地緊閉雙唇,一語不發,直到手術完成,他才鬆一口氣。一星期後,他回門診拆線,傷口癒合良好,疤痕也不明顯,我告訴他手術非常成功,可是我發覺他有點悶悶不樂,本想問他是不是不滿意手術的結果,但他苦笑地問我割下來的痣還在不在,能不能再植回去,我說全部的標本都送去做病理切片檢查,縱然還在也都泡過「福馬林」,組織都破壞了,無法植回,他聽了失望地回去了。
  隔了一個星期,他又出現在我的門診,不好意思地問我,能否在他的兩眉之間「造」出一顆痣,他說他從小臉上就有許多痣,覺得不太雅觀,一直想要除去,但怕術後影響運勢,所以來醫院之前去看過面相,相命師說他眉間有顆叫做「雙龍搶珠」的好痣,萬萬不能切除,否則大好的運勢將不會降臨他的身上,來手術的那天因為太緊張,竟然忘記告訴我要保留那一顆,回去後心裏非常不安,所以要來恢復原狀,我聽了本想告訴他那是無稽之談,可是看他那麼認真的樣子,我實在不忍心拒絕。
  手術那天,我將他眉間那個已經癒合的傷口重新切開,再從大腿內側取一顆比原先眉間那顆稍大的黑痣移植到臉上來,手術的技術跟一般的植皮並無兩樣,前後花不到十分鐘,五天後,移植的痣竟然長得很好,他看了後露出燦爛的笑容,滿意的離去。
  醫學是一門濟世救人的學問,能讓人解除病痛、恢復健康都是醫生應儘的責任,雖然移植一顆小痣對患者的健康並沒什麼幫忙,但是看到他術後燦爛的笑容,雖然只是個雕虫小技,但我深信這種作法對患者的療效並不輸給其它重大器官的移植,寫到這裏,心裏突然有股莫名的衝動,我已不管別人的看法,決定將這個特殊病例拿到醫學會去報告。
(刊登於民國八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民生報)

醫師與流氓

  這是我當R2那一年發生的事……

  處理完一個燙傷小孩的病例,我抬頭望了牆上的時鐘,正指著兩點正,平時吵雜忙亂的急診室這時卻出奇的平靜,從傍晚接班以來陸陸續續處理了二十多個病例,我已疲憊不堪、頭昏眼花,走進值班室準備休息一下,但是,在朦朧中聽到救護車的嗚聲由遠而近,心想該不會又送來外科的病人吧!,果然不出所料,五分鐘後電話響了,我只好不情願地走出了值班室。

  送來的是兩個車禍受傷的女人,其中一個呼吸急促、臉色蒼白地躺在推車上,另一個手臂上有個小傷口,由一個男的陪坐在候診室的椅子上。我用職業性的眼光判斷躺在推車上的那個女的生命垂危,於是叫護士趕快吊上點滴給氧氣,可是情況未見改善反而呼吸停止,我立刻替她插上氣管插管,做起「心肺復甦術」。正當我跟護士手忙腳亂替病人急救時,那個陪著另外一個病患的男人走近了我的身邊,用不耐煩的語氣向我說道︰「一起送來的,為什麼放我們不管,我們交的錢比較少嗎?」我聽了心中非常忿怒,大聲說道︰「你沒看到這個病人情況危急,我們正在急救嗎?你的朋友只是個小傷口,可以慢慢來的」。說完,我一面繼續急救一面呼叫病房值班醫師下來幫忙,不巧的,他也正在加護病房急救另外一個病人。約過了五分鐘,那病人的情況稍有好轉,自己可以呼吸了,但是還有許多後續的工作需要處理,而當我正在消毒她的頸部,準備要為她插上「中心導管」時,突然有個冷冷尖尖的東西頂在我的腰部,我回頭一看,剛剛那個男的竟然拿著一把尖刀靠在我的身後,用凶惡的眼神和威脅的語氣說道︰「你立刻給我處理,否則有你好看﹗」我為他這突來的舉動心中一楞,望著四周,怎麼沒半個同事,不由的心中極度的恐懼和厭惡,想反抗但怕不成,自己反而成為病患。

  自從當了醫生以後,雖然不敢自豪仁心仁術,但所做的事不曾有過怠慢,對人也不會厚此薄彼,總認為每人都只有一條命,而且條條命價值相同。因此,在急診時都會選擇最危急的病人先行處理,沒想到今天竟會被人拿凶器威脅著。

  經過幾秒鐘腦筋的空白,我終於懾於他的淫威,放下了「中心導管」,不情願地為另外的那個病人縫合傷口,這時,病房值班醫師剛好適時地趕下來,那個危急的病人在他的幫忙下,終於救活了過來。

  送走了那個兇神惡煞,我翻閱了救護車的記錄,才知道剛剛那兩個女病患是同一次車禍的兩個當事人。

  十幾年來,我一直沒有把這祕密說出,一來是怕沒面子,二來縱然說出也是無解,因為我知道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別人的生命危急是別人家的事,身為醫師,重視這人必冷落了那人,我只好學會八面玲瓏、面面俱到。因此,自從那一次的羞辱以後,我學會了一招,那就是︰如果一下子來了一大堆病患,人手又不足,我會叫護士先開些X-光、驗血之類的檢驗單,讓病人有「事」做,而我繼續處理較危急的病患,等那些人檢驗回來,我也把該處理的事情做好了,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沒醫德」?

(刊登民國八十六年九月十五日民生報)

歸鄉

  我從健兒門診走過時,看到他侷僂的身軀吃力地抱著熟睡中的的嬰兒,對一個七十幾歲的老人,懷抱著三、四公斤的重量,的確是個不小的負擔,但看到他慈祥的眼神注視著襁褓中的小生命,露出滿足的笑容時,任何人都相信他的體力絕對是可以勝任的,而身邊偎依著的那個年輕女人,也不時用手撫摸小孩的臉頰,好一幅天倫之樂,至於他們三個人的關係,要不是老人曾經是我的患者,恐怕我也會像其他人一樣認為他門是三代同堂。

  兩年前的一個晚上,當夜診快結束時,一個柱者柺杖的老者匆忙地走進診間,拿著一張紙條給我,上面寫著一些關於拉皮手術的問題,要我回答,我抬頭仔細瞧他一眼,發現他臉部皺紋的確很多,眼皮鬆弛得整個垂蓋住眼睛,靠近額頭的皮膚更是皺縮在一起,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看起來就像一頭沙皮狗,是個很適合拉皮的對象。看過他的臉孔,我低頭寫病歷,問他多大年紀,問了兩次他竟然都沒回答,我抬起頭大聲再問一次,他才側過耳來哼哈了一句「什麼?你說什麼?」,我看著桌上那張字條,恍然大悟原來他有重聽的毛病,不得已只好跟他筆談。

  他是個大陸來台的公務人員,沒有結婚,十幾年前退休後,領終生俸過著優閒的日子,政府開放探親後,他一直想回大陸老家去看看,可是每次照鏡子發現自己頭髮斑白,滿臉皺紋,一副老相,耳朵又不太靈光,深怕回去後沒人認得他,反而遭人嘲笑,所以拖了好幾年都不敢成行,由於最近報章雜誌時常報導老人整形的問題,讓他燃起了一絲希望,所以才來找我,看看是否可以拉皮,讓自己年輕一點。我翻一翻他的舊病歷,發現他有糖尿病,又曾經有過心肌梗塞,身體狀況並不是很好,我告訴他危險性相當大,勸他打消動手術的念頭,可是他相當堅持,他說他在台灣沒有半個親人,幾年下來手頭上有了不少積蓄,萬一那天撤手西歸,那些錢只會充公,何不在有生之年,用金錢換取年輕的外貌,恢復一點自信心,回老家看看,了卻這輩子的心願。我思索著他的話,突覺一陣心酸,終於答應他的要求,幫他動手術,幸運地,手術尚稱順利,術後他的外表至少年輕了十幾歲。

  一年後的一個早上,當我來到門診時,候診室裡已經有許多人等著看診,我發現他帶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坐在裡頭,看到我來立刻跟在我後面走進診間,本以為他是來複診的,所以要他按照順序來,可是他卻將手上的一個包裹交給我,說是大陸帶回的名產,要我笑納,臨走時還說身邊的女人是他返鄉時娶到的老婆,說這一切都是我的功勞,我看著他滿意地離去,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快慰。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天涯遊子,近鄉情怯,凋零的容顏,讓人情更怯;他動了拉皮手術後,終於有自信地返鄉探親,還取個年輕的美嬌娘回來,現在又老來得子,他的這一生,夫復何求?

(刊登於民國八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民生報)

斷根草

  看著她走進診間,我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眼前的她跟二十年前,實在是判若兩人,雖然輪廓和長相並沒什麼大變化,但蝕刻在她臉上的風霜,讓人不得不感歎歲月的無情,昔日的嬌豔風發,如今安在?令人不勝唏噓。

  她坐定後,直接了當地說要來拉皮,當我幫她檢查時,發現她的臉皮的確很鬆弛,額頭和眼尾出現了不少皺紋,眼皮也明顯的下垂,遮著了上半部的眼珠子,渾圓多肉的臉頰以及懸在下巴的贅肉,讓原本尖巧的臉型顯得有點癡肥,而變形的身材在緊身的洋裝裡原形畢露…

  記得二十幾年前,她正年輕時,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長得風情萬種,豔麗非凡,又善歌善舞,是許多男人的夢中情人,那時我還是個學生,跟時下的年輕人一樣,對崇拜的偶像有無可救藥的癡迷,只要她演的節目,不管什麼時候,我一定會放下手邊的功課,目不轉睛地盯著螢目看,往往陷入忘我的境界,那時曾經因為太過迷她,有個要好的女友為此絕塵而去。正當她紅遍半邊天時,有一天突然宣布退出影壇,從此消聲匿跡,後來從報章雜誌得知,她嫁入豪門為商人婦,因丈夫不要她拋頭露面,嫁人後就離開了演藝圈,當時看到這則消息,心中留下了幾許落寞。

  檢查完畢,我叫出她以前的藝名,她訝異地問我為什麼還記得她,我只好將以前迷她的事情說出來,她聽完,看著手中的鏡子,突然嘆了一口氣說:「花會謝,人會老」,接著她幽幽地道出這幾年來的遭遇…

  她說那時在演藝界當紅時,所到之處,萬人空巷,許多人為了一賭她的芳顏,擠得頭破血流,但她總是憑著一身的姿色,自視甚高,平日身邊雖有眾多追求者,但都不看在眼裡,直到有個國內知名企業的小開,對她展開功勢,在大筆金錢的誘惑和殷勤的服侍下,她終於以身相許,答應當他的「小老婆」,當時她為了表現真心,在演藝事業日正當中時,毅然引退,專心當起「二奶」,剛開始,那男的對她非常好,她也為他生了個兒子,但隨著歲月的消逝和生產的耗損,她的身材開始走樣,容貌也起了很大的變化,不久,那男人開始嫌起她來了,喜新厭舊的劣根性故態復萌,又養起了「三奶」、「四奶」,她有如敝屣般被安置在一棟山上的別墅,過著無人聞問的生活,想起當初的盛況,今天竟落得如此下場,心中無限感慨,最近攬鏡自照,發現一副老態,所以才想來拉皮,看看能不能再挽回那男人的心。

  聽她說完不幸的遭遇,我想起了一段古詩詞:「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安慰她整形雖可讓她恢復年輕,但感情的事是不能強求的,還是培養一些內在的氣質來得實在,利用美色來維持是不會長久的。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六月二十三日民生報)

斷舌記

那天看完夜間門診,正要離去時,突然有個中年男人拿著一個塑膠袋,慌慌張張走進我的診間,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看到四下無人,才坐上診療椅。那時因為電腦已關機,病歷也收回,我要他改天再來,他卻開口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哀求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幫他的忙。他說他因一時不小心,把自己的舌頭咬斷了,講話和吃東西時很不方便。說完,從手上的塑膠袋拿出一小塊豬肝色的東西,說那就是掉下來的舌頭,要我趕快幫他接回去。咬傷舌頭的病例時有所聞,但咬到掉下來的情況我是不曾見過,所以趕緊放下公事包,仔細幫他檢查。

當他張開嘴巴時,我發現他的舌頭真的少了一截,只是傷口上面並無血跡,反而覆蓋著一層肉芽組織,根據以往的經驗,這樣的傷口通常都是有一段時間了,我問他受傷多久,他不好意思地說已好幾天了,當我檢視那塊掉下來的舌頭時,發現組織腫脹黯黑,已開始腐敗,還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我問他為什麼拖那麼久才來就醫,他支支吾吾地說,受傷後因為有「重大的」事情需要處理,無法來醫院,我問他有什麼事情比身體健康還重要,他聽了眼神閃爍,好像有什麼隱情似的,低頭不語。由於那塊掉下來的舌頭已經超過「組織缺氧時間」,無法接回,我要他改掛急診,把嘴巴裡的傷口縫起來,等癒合後再說,他聽了,悻悻地離去。


回到家,電視正播著午夜新聞,一個年輕女子背對著鏡頭,哽咽地描述著一段自己被強暴的經過,她說那天夜裡睡到一半時,想起來上廁所,突然發現一個男人站在床邊,手上拿著一把刀,威脅她不得喊叫,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景嚇得魂飛魄散,正想逃跑時,那人一把抱住她,強吻她的嘴唇,她當時極力反抗,但還是無法避開他,就在兩人拉扯慌亂時,那男的突然悽厲地叫了一聲,然後放了她,快速地從窗戶逃掉了。當她從驚慌中回神時,發覺滿口血腥味,嘴裡還有一塊軟軟的東西,覺得很噁心,趕快跑進廁所,把那東西吐在垃圾桶裡。發生了這事後,她不敢待在家裡,連夜跑到朋友家中借住。到了第三天,為了拿換洗衣服,她由朋友陪同回到那驚悚的地方,發現屋裡的東西又被人翻動過,尤其廁所的垃圾桶已整個被人倒翻過來,搞得亂七八糟,讓她心裡更害怕,她說原本是不想追究的,可是看到壞人再度回到她家,深怕被報復,所以才來報案…,講完事情的經過,她低下頭抽泣著。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想著這兩件事一定有什麼關聯,莫非我那患者是…,正想著時,心中突覺一陣愧疚,我怎麼可以懷疑自己的患者是壞人呢?於是努力屏除一切思潮,趕緊睡覺,可是當我快入眠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般自己咬到舌頭時,傷口的形狀應該跟牙齒的弧度一樣,是「朝內」的,可是我記得那位患者的傷口是「朝外」的!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五月五日民生報)

禪悟

    某個週末的夜晚,因雜事煩心,獨自駕車往山區開去,欲尋一清靜之禪寺住一宿,以滌除塵世煩憂,車行至山腰寺廟時已過晚飯時間,下了車,走在幽靜的小徑上,陣陣桂花香隨風飄來,仰望晴朗的夜空,滿天繁星閃爍,心中雜念頓時消散一空,正覺心曠神怡時,遠方傳來一陣喃喃的頌經聲,詳和安然,讓人有種遺世的感覺,我深深被吸引住,信步向著經聲的方向走去。

    到了殿前,由門外望入,大廳中央立著一座高約兩丈的菩薩,法相莊嚴,貢桌上擺著幾盤鮮花素果,樑柱上懸吊著的檀香正嬝嬝生煙,這時,廳內一位年長的修行者帶領著十幾個年輕女尼,排成一列,雙手合十,正繞著殿中的菩薩虔誠地禮儀著,個個肅穆莊嚴,令人感動。約略過了半個鐘頭,晚課結束,女尼魚貫走出殿門,從我身邊走過,當中一個面目清秀、身材高眺的女尼,我覺面熟,正欲與其打招呼,她卻顧忌地離開了。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想起了那個女尼原來是我的患者,幾年前是整形門診的常客,來動過好幾次手術,每次來醫院時,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讓人側目。一個那麼在意外在美的人,竟然會想不開,看破紅塵,成了禪寺的女尼?對她這麼大的轉變,我百思不解,輾轉床上,不能成眠,只好起身,向花園的涼亭走去,正巧,那個女尼剛好也在那兒,兩人一陣寒喧後,我鼓起勇氣,問她為何會遁入空門,她用手摸著額頭上的戒疤,思考了片刻,在皎潔的月光下,說出自己的心路歷程…

    她學校畢業後,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因薪水太少,不夠平日開銷,在朋友的慫恿下,轉到一家酒店上班,剛出道時因姿色平平,點她抬子的客人並不多,後來她聽裡面「大姐」的建議,要她來整形。第一次來醫院時,我幫她做了雙眼皮,手術後,原本細小的眼睛變得明亮動人,客人也多了起來,她覺得美容手術對她的「業績」很有幫忙,所以後來又相繼做了隆鼻和下巴手術,最後她還來隆乳,將原本已不小的胸部隆得更大,經過幾次的手術,原本平庸的她有如「麻雀變鳳凰」,成了豔麗迷人的女人,外表的改變,加上幾年練就的一身玲瓏, 不久她便成為酒國名花。不過,隨著年歲的增長,思想有了改變,她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成就,是來自於整形的結果,而非本身的能力,因為客人喜歡的,是整形過的她,不是原本的她,她一直覺得自己的美色是創造出來的,有如鏡花水月,不切實際,所以變得很不快樂,在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思考後,她終於悟出了「色即是空」的禪理,所以才毅然剃度出家。
    說完自己的故事,她聖潔的臉孔露出靦腆的笑容,這時的我,心中百味雜陳,以前常以能替患者改頭換面、讓人漂亮,而深感自豪,卻不知所做的儘是一些虛無空乏的技倆,想到自己這般膚淺,突覺一陣羞愧,趕緊跟她辭行,快速離去。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四月六日民生報)

激情過後

    浴室裏傳來沖澡的水聲﹐半透明的隔間玻璃映出她豐盈堅挺的胸部和玲瓏剔透的曲線﹐他裸著上身躺在床上﹐體力幾近耗盡﹐但激情過後身心的鬆弛﹐讓他覺得無比的舒暢和滿足﹐望著浴室中朦朧性感的身影﹐他不禁回味起剛剛令人難忘的那一幕…… 昏暗的燈光下﹐她褪去黑色的內衣﹐露出全裸的上身﹐白晰的皮膚在夜色裏顯得格外地迷人﹐兩個飽滿完美的乳房在他眼前晃盪著﹐職業性的眼光讓他打從心底讚嘆她身材的得天獨厚。他瞪大著眼睛欣賞面前的美色﹐突覺口乾舌燥﹐心跳加速﹐一股原始的慾望在他體內蘊釀著。自從另一半離去之後﹐他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身邊過往的女人總是引不起他的興趣﹐不過此時呈現在眼前的誘惑讓他招架不住﹐忘記了自己是大醫院醫師的身份﹐終於迷失在……

    浴室的開門聲打斷他的思潮﹐她圍著一條浴巾走出來﹐用手擦拭著潮濕的頭髮﹐動作顯得無比的嫵媚。無意間﹐在她高舉的臂膀下兩道細長的疤痕閃過他的眼睛﹐起初他並不以為意﹐但大概是職業的關係﹐他聯想起那對完美的乳房, 莫非是……, 他抬頭再瞄了她一眼, 心中一震﹐眼前的她不就是五年前出現在他的門診﹐要求隆乳的那個女人﹗難怪剛進門時覺得很面熟。 夾雜著情慾的餘思,他腦海裡浮現出手術台上那兩只生理食鹽水袋的影子﹐突然耳根一陣熱﹐滿臉通紅﹐趕緊起身胡亂穿上衣服﹐丟下幾張千元大鈔後﹐奪門而出﹐留下滿臉錯愕的她。

    走在街燈下﹐一陣冷風迎面而來﹐吹醒了他的失態﹐他瞭解自己逃跑的原因並不是怕被對方認出來, 而是實在無法原諒自己的愚蠢和荒唐﹐竟然在激情忘我時被自己的手術成果所迷惑了。

(刊登於民國八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民生報)

器官捐贈卡

        正想躺下來休息,外科加護病房來電通知,有個腦死的患者要捐獻器官,叫我過去處理一下,掛了電話,披著白袍趕緊跑過去,想起自己上星期也剛簽下志願書,才拿到「器官捐贈卡」,今晚值班就碰到「志同道合」的病患,心中格外興奮,雖然本院移植手術的風氣不熱絡,患者的器官大都由其它醫院取走,但今夜有患者在臨終前發揮大愛,遺愛人間,身為小住院醫師的我,能有此機會幫忙,也算沾點光!

        到了病房,一群人圍在床邊,哭得死去活來,一個滿頭灰髮的阿婆悽厲地哭道:「夭壽呀!年紀輕輕的,死了不能全屍,還要被割東割西…」,病床上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人,臉蛋姣好,皮膚細白,嘴裡插著一根氣管插管,用機器維持著呼吸。我翻了一下病歷,患者是因車禍受傷,顱內出血導致腦死,生前曾簽下器官捐贈志願書,家人為了圓她的心願,決定捐出所有的器官,我看著她不動的身軀,想著年紀輕輕就有不凡的想法,心中無限佩服。

        過了午夜,一切準備就緒,各家醫院的移植小組到齊了,大夥兒在手術房裡談笑風生,這時在手術檯上的她,全身赤裸,一動也不動地躺著。手術開始時,心臟外科醫師先上場,他在患者的胸部劃下第一刀,鮮血立刻湧出,身為助手的我本能地拿起「電燒」要止血,但卻被嘲笑說,患者又不會活過來,幹麼止血,我只好用紗布壓住出血點,以免血流滿地,接著他拿起電鋸鋸開胸骨,濺起的骨泥和著鮮血沾染著隆起的乳房,他快速地撥開胸膛,將心臟切下托在手心上仔細端詳,這時我看到鮮血從他的指縫中一滴滴的落下。接下來泌尿科醫師上來,把胸前的傷口擴大到小腹上,他剪開腹膜後,不到片刻的功夫就把兩邊的腎臟切下,丟入冰桶中,脫下手套提著桶子就走了。看到的這兩幕,我想起「豬屠口」裡的景像,原本一顆炙熱的心,頓時的冷卻了不少,這時心電圖監視器已不再有叫聲,手術房內一片死寂,我心裡出現莫名的失落感。

        在眼科醫師取角膜的同時,整形醫師用取皮機將身上的皮膚一片片切下,最後當骨科醫師大刀闊斧地將上下肢的長骨刻下時,手術台上的她因失去支撐,變得軟趴趴的,好像一具失去支撐的布偶攤在那裡,在他扛著幾根大骨,臨走前丟下一句:「老弟!拜托你處理善後了!」,這時,整個手術房內只剩我和刷手護士兩人。我望著她身上的大窟窿和支離破碎的軀體,想著剛剛幾個醫師快速凶狠的刀法,腦海中浮現出荒野的景像──一具死屍被一群禿鷹掠奪撕扯後,正任由風雨摧殘。

        稍事清理後,我用特大號的針線,將胸口延伸到小腹的傷口以連續的方式縫起來,然後再以細線將拿過角膜而微張的眼皮縫合,讓她死能瞑目,最後我鋸了幾節固定石膏用的角木,塞入四肢裡頭,好讓鬆垮下來的肢體有個支撐,縫好傷口後,整個軀體才像個人樣。

        幫她穿好壽衣,送出開刀房時天已快亮,等在外頭的家屬早已散去,只有她母親號啕地迎了上來,我看著她孤獨的屍身,隨著推車消失在陰暗的走廊底,想著明天的新聞又要登出某某大醫師完成幾例移植手術時,心中一陣不忍,回到值班室,將前幾天才拿到的「器官捐贈卡」撕得粉碎。
(附註:因民生報醫藥版為避免器官移植之風氣受到影響,本文被該報退稿)

賭徒

        我拿著掉下來的指頭仔細檢查,發現截斷面非常整齊,好像刀子切過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他自己所說的是機器壓斷的,不過,我反倒慶幸是這樣子,因為整齊的截斷面行「顯微再植手術」通常有較高的存活率,如果是機器壓斷的指頭,組織破壞較嚴重,縱然能植回去,將來的功能也不會恢復得很好。

        他今天下午到急診時,左小指的傷口雖然不斷淌著血,但卻一付吊郎當的樣子,反而是陪他來醫院、幫他拿著「斷指」的太太緊張兮兮的,我問他是怎麼受傷的,他不耐煩地說是機器壓斷的,再問他是那種機器,他竟然用吼的說:「機器就是機器,問那麼多幹什麼?」我聽了,心中一把火,幫你治療還要受你的氣,正想破口大罵時,站在旁邊的他太太低聲下氣地一再向我道歉,說他受傷了心情不好,要我別跟他計較,看到她態度誠懇,我氣消了些,可是當她正要開口告訴我受傷的原因時,那男的竟咆嘯著叫她閉嘴。

        經過四個多小時的顯微手術,斷指終於被我接回去了,術後指頭血循正常,外觀良好,是個成功的手術,心中無限快慰,可是想起他術前惡劣的態度,我心中有點不甘,但身為醫師,救人是天職,又能奈何?

        脫下手套,打開病歷要開立醫囑,發現五年前他曾經住過院,而且是我主治的,仔細翻閱,原來也是左小指截斷,是我幫他接回去的,看著手術記錄,我憶起了當時的情形─

        他是個公務人員,卻沉迷於賭博,常常流連賭場,置妻小於不顧,偶而贏錢回家,就像個大爺一樣,跩的不得了,一旦賭輸,就藉酒澆愁,怨天尤人,他太太常為這事跟他吵架,弄得雞犬不寧,事後清醒,他總信誓旦旦地說「以後絕不再賭了」,話是這麼說,可是沒多久他又故態復萌,就是這樣反反覆覆,他太太對他澈底的失望,那時家中的存款被他賭得精光。那一次,因為沒錢,他竟拿著房契去抵押,他太太知道後,又吵一架,後來他自己知道錯了,為了痛下決心,發誓將來不再賭博,竟拿起菜刀將自己的小指頭剁下來,就是因為這樣被送來醫院治療。

        開完了醫囑,為了解開心中的疑惑,我拆開他已包紮好的傷口,仔細端詳,終於看出上次接合的痕跡,由於太靠近這次的傷口,難怪術前我沒看到,再仔細觀察,我發現這次受傷得位置和角度竟然跟上次的一模一樣,機器壓斷會那麼巧合媽?

        離開手術房,我突然想起「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醒語,心中忖著,總有一天你會再提著那根小指頭來找我的,只是我不敢保證下一次一定能接的成功!



(刊登於民國九十一年四月二十九日民生報)

豬鼻子夫妻

       今天下午她回來我的門診,興奮地說她的鼻孔變大了,呼吸不再有「咻咻」的怪聲,她們夫妻也不再為對方的鼻子吵架了,我仔細檢查她的鼻子,發現原本細小的鼻孔,現在已接近正常,填補在她鼻翼兩側的「耳朵移植片」也生長得很好,連縫合的痕跡都不是很明顯。
       半年前的一次美容門診,我看完一位患者,正埋頭寫病歷,護士又叫一位患者進來待診,那個患者坐在診療椅上,呼吸急促,鼻子發出咻咻的怪聲,那種聲音好像是氣體經過一個細管子所發出來的,我心中納悶,氣喘病發作的患者怎麼還有心情來看美容門診,我抬頭一看,坐在前面的是個穿著高雅、打扮入時的中年婦人,正臉紅脖子粗,用力呼吸著。她看我抬頭,便迫不及待地問我能不能把鼻孔弄大一點,我仔細檢查她的鼻子,發現她兩邊的鼻孔小得連棉花棒都塞不進去,我問她怎麼會這樣,她顧盼左右,臉有點紅暈地說出原委…

       她是嫁到日本的台灣人,丈夫在東京開一家貿易公司,相當賺錢,只是夫妻兩人常為一些芝麻小事鬥嘴,尤其喜歡拿身體的缺點來取笑對方,我這位患者剛好有個難看的鼻子,不僅鼻子低扁朝天,而且兩個鼻孔大得像兩管煙囪,她先生常取笑她是「豬鼻」,要她去整形,她聽了,當然心裡不高興;而她先生自己也好不到那裡去,睡覺時一定會打鼾,夜夜鼾聲如雷,吵得她不能成眠,為了報一箭之仇,她買了一個據說可以「治療」鼾聲的「鼻夾」,每當先生睡著時,就用「鼻夾」夾住他的鼻子,兩人就這樣鬥來鬥去的,終日不得安寧。
       為了不讓先生再嘲笑,後來她在日本找了一家整形醫院,請醫師將她的鼻孔弄小一點,術前她還特別吩咐做得越小越好,那位烏龍醫師大概沒考慮到呼吸的問題,竟然聽她的話,將鼻孔縫製成兩個小洞,手術完後,她照照鏡子,相當滿意,可是一離開醫院,她便覺得呼吸困難,氧氣不足,頭暈腦脹;更讓她受不了的是:鼻孔太小,呼吸時會發出咻咻的聲音,好像管弦樂團一樣,整天叫個不停,讓她精神幾近崩潰。就在這同時,她先生的鼻頭因「鼻夾」夾太久的緣故,竟然引發潰爛,經過治療後雖然癒合,但鼻型卻變得跟她太太的一樣──朝天鼻,這時兩人狀況互換,甚覺尷尬,於是決定個自去整形,她先生因為是日本人,就在當地治療,而她在朋友的介紹下,特地回國找我整形。

       聽完她的故事,我欣然幫她安排手術,手術那天,我在她兩邊鼻翼下方做一橫向切開,將鼻孔撐到正常的大小,再從耳朵切下一塊含有軟骨的「移植片」補在缺口上,五天後回診,「移植片」生長良好,拆完線後她就回日本去了。經過半年,她特地從日本回來,感謝我幫她動了手術,讓她們夫妻感情和好,離去時,我看著她踩著輕快的腳步,心中無限快慰,心想:整形醫師除了矯正身體的畸形外,好像也是個很好的婚姻治療師。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三月十七日民生報)

銅缽的真相

       以前巡房時,看到他床頭那光亮照人、小巧玲瓏的「銅缽」,以為只是個擺飾品,所以沒對它特別留意;有一次,他提著它遮遮掩掩從外面回來,躲在浴室裡細心刷洗,我才開始揣測它真正的用途?手術後,他的牙齒雖無法咀嚼,但營養課提供的伙食都經特別處理,不必咬食就可輕易吞下;平常服用的藥丸也都研磨成粉狀,不需自己動手,他怎麼用得著那東西呢?這個疑問一直浮現我腦海,直到今天我從安寧病房旁的花園走過時,才發現了真相……。

      在那棵榕樹下,他背著走道坐著,悠閒地從口袋掏出一顆綠色的東西和一只玻璃瓶,小心翼翼地將那顆綠色的東西放進身旁的「銅缽」裡,再將瓶中挖出一小勺褐色的膏狀物混在裡頭,然後拿起拇指般大小的銅杵用力搗著。不久,他端起「銅缽」,仰著頭,瞇著眼,津津有味地 吸著搗出來的汁液,那種渾然忘我、無限陶醉的表情,好像在享受天上來的美味,喝完了,他又放進一顆,繼續搗著……。

      他是個口腔癌患者,自幼酷愛嚼檳榔,三個月前,右邊牙齦爛了一個大洞,來找我做切片檢查,結果是「鱗狀上皮細胞癌」,做了斷層掃瞄,發現癌細胞侵襲齒槽骨,已是第三期。他知道後,竟然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還調皮地問我術後可不可以嚼檳榔?我告訴他已得了口腔癌,還敢嚼檳榔?隔天,我幫他動手術,將右邊的牙齦和下顎骨切下來,再從腰部移植一塊髂骨重建,手術相當成功。因重建的牙齦無法承受壓力,我要他術後六週不能嚼東西,他唯唯諾諾地答應了,可是有一天我去查房時,看到他嘴巴動個不停,嘴角也沾著褐色的液體,一看到我來,趕緊把嘴裡的東西吐掉,我不悅地問他在吃什麼,他笑而不答。

      上星期他回來複診,我發現他原本淡紅的嘴巴竟然變成一片褐色,重建過的牙齦也發生多處潰爛,我質問他是否嚼檳榔,他支吾說不出話來,由於x光顯示移植的骨頭癒合不良,我要他再入院治療,不過我要他答應我不再嚼檳榔,他像上次一樣唯唯諾諾地點點頭…。

      喝完了第四缽,他張開微瞇的眼睛,看到我從那邊經過,露出尷尬的笑容,自言自語地說:「只是喝汁,應該不會怎麼樣吧?」,我看了一下地面,到處都是「檳榔渣」!我搖搖頭,生氣他沒把我的話當真,本想訓誡他一頓,可是看到他那張因手術而變形的臉孔和乞求我諒解的眼神,忽覺一陣不忍,心想,他還有多少個來日?多少機會可以隨心所欲?何不讓他盡情享受他心中的美味,滿足卑微的欲望,在有限的歲月裡體會活著的快樂。為了不影響他的興致,我並沒久留,離去時,還開玩笑著提醒他說:「吃完,別忘了嘴角擦乾淨!」
(刊登於民國九十一年四月六日民生報)

誘惑

       那天她回來門診,傷心地告訴我她離婚了,我聽了心中悵然,但這結局是我在術前就已料到的,所以只好安慰她「天下何處無芳草」,下一個男人也許會更好,不要再惦念過去的那段感情,好好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吧!

       記得半年前的一個早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走進我的診間,忿忿地說她要全身整形,我抬頭一看,她臉上塗滿了眼影腮紅,五顏六色,但畫工粗糙,不像會化粧的女人;身上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窄洋裝,曲線畢露,好像故意要顯現身材一樣,可惜微凸的小腹和大腿外側兩塊「馬褲袋」般的贅肉,讓那件洋裝喪失了美感,整個人的打扮讓人覺得不對勁。憑著幾年的整形經驗,她應該是來抽脂的,正想開口跟她說話,她已指著臃腫的下半身,要我幫她「整理一下」。她有氣無力地說,自從生了小孩後,原本纖細的身材就變得這付德性,自己看了,都覺得厭惡,難怪男人不喜歡?我安慰她說這就是當母親偉大的地方,那個當媽媽的女人仍保有原來的身材?她聽了酸溜溜地說,難道女人天生就要接受這種宿命嗎?為什麼男人就有豁免權?婚後還可繼續接受誘惑,而不會受到譴責。我聽了,啞口無語,也許這就是整形門診中女性患者佔大多數的原因吧!由於問題無解,我不想跟她談下去,要直接幫她安排手術,可是她意猶未盡,只好讓她將心中的不滿傾瀉出來…

       她是個裁縫師,平日幫人縫製衣服,先生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兩人過著簡單平實的生活,可是婚後幾年,先生因為應酬的關係迷上一個舞女,時常流連舞聽,置家庭於不顧,她知道後相當生氣,跟他大吵一架,並限制他的行動,但對變心的男人來說,管得了人,卻關不了心,她先生還是利用各種機會去找那舞女,有一次先生又偷偷跑去舞廳,她知道後怒不可抑,立刻放下手邊的針線,抓著一件外套,拖著便鞋,就趕去舞廳。那時舞廳正要開始營業,舞客不多,一群身穿高叉禮服、露著美腿的舞女,正鶯聲燕語地坐在沙發上聊天,在七彩雷射光夢幻般的照射下,個個身材窈窕,婀娜多姿。平日只會踩針車的她,看到眼前的這般景像,突覺一陣眩暈,當她氣憤地走到舞池邊要找她先生時,所有的人都瞪著她看,異樣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外星人,她羞愧地低下頭,當她再看著自己一身的蠟遢和臃腫變型的身材時,不禁潸然淚下,還沒找到先生,拔腿就跑,回到家痛哭一場,隔天,她開始學化妝、穿性感漂亮的衣服,想改變一下自己,但再怎麼漂亮的衣服,穿在她變形的身上,都不會好看,所以才想來醫院抽脂…

       聽她說完,我告訴她抽脂手術也許可以恢復身材,但卻無法改變外界對她先生的誘惑,她聽了,還是固執地要求手術,術後效果良好,但是她們還是離婚了。見異思遷是人的本性,情海浮沉的男女,激情不再時,外界的誘惑最不易抵檔的,但男人與女人的戰爭,女人永遠是輸家,因為生產所造成的改變,往往讓女人喪失誘惑人的籌碼,看來世間的男女還是不平等的!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七月二十一日民生報)

說話的眼睛

       望著搭載這一家三口的救護車絕塵而去,腦海中盤旋的是小女孩那雙茫然不知而落寞的眼神,烏黑的大眼睛,配上陵線分明的臉蛋,說明了她是原住民的後代,那雙深潭也似的黑眸似乎有著無盡的話要說,配上瘦小的身子,令人看了分外憐惜。

       小女孩「住」在醫院裡,已經八個月了,母親為了照顧生病的父親,不得不把四歲的她帶在身邊,一家三口以醫院為家。他們來自台東鄉下偏僻靠海的小漁村,以捕魚為生,一年前,父親因口腔潰爛被診斷為口腔癌,一直延誤就醫,輾轉送至本院時已經是第三期了,經過化學藥物和手術治療,雖暫時穩住了,但已被折騰得兩眼深陷,奄奄一息。

       在五人一間的普通病房裡,母女兩人只好以床邊僅容得下一張涼椅的陰暗角落,做為臨時住所;晚上兩人擠在狹小涼椅上睡著,日常三餐也以最簡單的食物果腹,吵雜的病房造成她長期的睡眠不足,加上營養不良,四歲的她,看起來比一般孩子矮了半截。

       每當巡房時,總看到她靜靜地端坐在涼椅上,撫弄著破碎的布娃娃,當我一走近,她便抬起頭,膽怯、疑惑地注視著我,茫然的眼神隱藏不住幼小心靈對生老病死的困惑。

       我問:「為何不把她留在家中?」,母親苦笑不答,從側面獲知,小女孩的阿公早逝,奶奶是個酒鬼,外公婆也年邁體衰、自顧不暇。或許她留在醫院是對的,只有這樣,她才能在父親有限的時光裡,捕捉稍縱即逝的天倫。

       父親逐漸因肋膜積水呼吸困難,情況危急,在為他做胸腔穿刺時,她含著淚水、坐在涼椅上抽搐著。我不知她的淚水代表什麼,恐懼?還是心疼?我想:在她眼中,人生並不是那麼完美。

       過了幾天,肋膜水檢驗報告證實癌細胞已經轉移肺部,母親得知治癒的希望渺渺,要求轉回台東分院,以便有三長兩短,離家較近。

       轉院那天早上,父親被抬上救護車時,她眼中還閃爍著還鄉的期待。最近從台東捎來的消息,獲知她父親已過逝,那雙黑眸子再度浮現腦海裡──她現在過得怎麼樣了?是否仍低垂著頭,不住地玩弄著那個破娃娃?還是趴扶在窗緣,望著遠去的漁船…。(本文稿費轉贈小女孩的母親)
(刊登於民國八十三年三月三十一日民生報)

舞女

       坐上了診療椅, 她撩起鵝黃絲綢的裙襬, 露出一截纖細白嫩的小腿, 上面掛著一條金色的鍊子, 嫵媚多姿; 塗得如荳蔻般的腳趾甲在細跟的高跟鞋中, 格外性感迷人。 以這身打扮, 我再怎麼想都無法跟她的主訴—「腿部傷口潰爛」聯想在一起, 直到她把禮服拉到膝蓋上面, 露出一大片凹凸不平、顏色暗黑、外觀醜陋的疤痕時, 我才相信她的話是真的。

       我仔細檢查這片大疤, 發現靠近膝窩的地方有個十元硬幣大的傷口, 表面披覆著一層黃色的滲出物, 傷口邊緣並無明顯上皮增生的跡象, 這是典型的「攣縮疤痕併發慢性潰瘍」的病例, 一般都是由於疤痕發生攣縮後, 還持續運動所造成的; 她問我要如何治療, 我告訴她需要移植皮膚來覆蓋傷口, 術後還需臥床三到四週, 她聽完後直搖頭, 說她需要工作, 無法請那麼久的假, 我問她從事什麼行業, 她眼神閃爍地看了旁邊陪她來的男人一眼, 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由於植皮手術是解決這種問題的唯一方法, 她只好勉為其難的接受了, 而植皮通常需由腹部取皮, 所以我要她把衣服拉高一點, 以便檢查腹部皮膚的情況, 為了隱私, 我請那個男人出去, 並帶她到圍簾內, 當她掀開衣服時, 我霍然發現她左腹部貼著一個透明的袋子, 裡頭裝著一些消化未完全的大便, 還發出一股濃濃的屎味, 原來她是一個「腸造瘻」的患者, 我看著她華麗的穿著, 想起她剛剛說她需要工作, 無法請太久的假, 心中正浮起一絲疑問時, 她已委委道出她的故事…

       兩年前, 她發生了一次大車禍, 整個臀部及大腿被車輪碾過, 狀況危急, 經過急救後, 雖然幸運地活下來, 但因骨盆嚴重壓傷, 導致肛門喪失排便功能, 直腸科醫師只好為她做一個「腸造瘻」, 也就是「人工肛門」, 平時大便就排到肚皮上的袋子裡, 再按時清除; 而大腿和膝蓋的傷口經過長時間的換藥治療, 最後是癒合了, 但是疤痕卻有攣縮現象, 使她的膝關節無法伸直, 由於平時需不停地「活動」, 膝窩上的疤痕出現了一道小傷口, 這傷口偶而會癒合, 但一活動, 傷口又裂開, 反反復復, 兩年來不曾痊癒過。 我問她為何不休息, 好讓傷口癒合, 她突然面露懼色, 探頭簾外, 怯怯地說她是個舞女, 受傷前是舞國名花, 由於兼做「外場」, 收入頗豐, 可惜遇人不淑, 「同居人」是個吃軟飯的傢伙, 平時好吃懶做, 又沉迷於賭博, 她賺的錢都被拿去當賭本, 時常輸的精光。 受傷後, 她本想離開舞廳, 找個作業員之類的工作, 但「同居人」嫌薪水太少, 威脅她要繼續當舞女, 否則對她不利, 她懾於淫威, 只好每天貼著「造廔袋」繼續到舞廳陪舞, 而膝窩的潰瘍就是因不停跳舞所造成的。

       看完了門診也預約好手術的時間, 她轉身離去, 我望著她婀娜搖曳的身影和隨風飄起的禮服, 腦子裡突然響起了陳小雲的台語歌聲:「打扮得妖嬌模樣, 陪人客搖來搖去…啊! 誰人能瞭解做舞女的悲哀, 暗暗地流眼屎, 也是要裝得笑嘿嘿…管他是什麼人, 把他當成眠夢…」, 肚皮有個「腸造廔」, 腿上又有潰爛的大疤, 還要被逼著陪客人跳舞, 她這場惡夢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驚醒 ?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三月三日民生報)

慣竊

       中午電視新聞播報警察抓到一批慣竊, 因偷竊不成殺了屋主的消息, 螢光幕上出現一個我有點眼熟的嫌犯, 正對著鏡頭大言不慚地談他是如何倒霉被抓到, 我心裡一面不齒他的作為,一面不停地回憶, 到底在那裡見過他? 一直到新聞節目結束, 才想起原來他是我的患者, 曾經找我動過手術…

       十幾年前, 他到我的門診, 指著兩眉之間的皺紋, 想要除掉它, 他說自己身為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 可是事業總是不太順利, 一年的營業額比不上人家小公司的一半, 而且許多員工喜歡跟他作對, 讓他很窩囊, 他直覺裡認為眉間的那條皺紋是主要的原因, 所以要來整形。

       我瞧了他眉間, 的確有一道深凹、垂直的、在相命書上稱為「懸針紋」的皺紋, 我告訴他可以填補脂肪來改善, 手術簡單快速, 不過一段時日後, 脂肪有可能會被吸收而需反覆填補, 如果想一勞永逸, 就需動大手術, 將眉間的「皺眉肌」切除, 再將鬆弛的皮膚拉緊, 由於後面的這種手術需要全身麻醉, 費用也比較高, 所以他選擇了脂肪移植, 術後的結果他非常滿意, 可是拆完線後就不曾見他返診過。

       三個月前, 他突然出現在我的門診, 氣沖沖的指著我的鼻子大罵, 說我害得他從董事長變成了工友, 公司的生意一落千丈, 十年來虧了好幾千萬, 要我負完全的責任, 當時我聽了滿頭霧水, 翻了舊病歷才憶起了這件事, 原來他填補的脂肪經過半年後吸收了一大半, 但他並沒有回來補充, 所以眉間的皺紋仍然存在, 當時我提醒他, 術前曾經告訴他過脂肪可能會被吸收的事, 可是他竟然不認賬。

       百般的無奈下, 我瞞著醫院, 以低於原本一半的費用幫他動了「皺眉肌切除手術」, 手術同樣地順利, 術後他跟上次一樣, 不再回來複診, 今天看了電視, 才知道原來他並不是什麼董事長, 而是個專門闖空門的小偷, 而他說的這幾年來的虧損, 大概指的是近幾年治安改善, 警察抓的勤, 許多公寓大廈紛紛顧請保全人員, 讓他沒「生意」可做吧!

       晚上回到家, 看到他的新聞重播, 我仔細端詳他的臉部, 發現眉間的皺紋真的不見了, 心想: 這回他該會「發」了。


(刊登於民國八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民生報)

罩杯升級

       今天我幫她檢查時,發現她的胸部已不再腫痛,過敏反應也恢復了,可是看她一點也沒高興的樣子,反而用責備的語氣說我把她的乳房變小,害得她這段時間所付出的精神和金錢,全付之流水,還讓她「罩杯升級」的期望落空,我看著她單薄的胸部和穿在上面極不相稱的大號胸罩,有點哭笑不得…
       兩星期前的一個下午,美容門診快結束時,她拿著幾罐狀似化粧品的東西,匆忙走進我的診間,不好意思地說她沒有掛號,想麻煩我幫她看看那幾罐「藥膏」有沒有副作用。由於是下班時間,患者都離開了,我客氣地要她坐下來聊聊。她說她是個游泳教練,平日以教人游泳為生,由於自己的胸部發育不良,每天還要穿著泳裝在眾人面前走動,心裡非常自卑,想改行,卻無一技之長,朋友勸她去隆乳,但想到動手術,她就怕得手腳冒汗,只好到處打聽有什麼不需開刀但能讓胸部變大的方法,可悲的是她嘗遍各家偏方,做過各式「治療」,胸部一點反應都沒有,讓她非常失望。直到有一天她去燙頭髮,美容院的老闆看到她單薄的上身,知道她的心事後,向她推銷一種特效藥,只要每天塗抹那種藥膏,保證兩星期能讓她從A罩杯「升級」到C罩杯,她聽了本來不太相信,但因老闆信誓旦旦地說,某知名的電視明星就是用了那種「藥」後,身材突然變好,現在才會那麼紅,在老闆三寸不爛之舌的鼓吹下,她竟大方地拿出兩個月的薪水,買了三罐「豐乳膏」,但是因為怕有問題,所以特地拿來醫院請教我。我拿起那些藥仔細端詳,發現上面並沒有衛生署檢驗字號,說明書也沒有標明藥品的成份,連最基本的藥廠名稱都沒有,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所以告訴她最好不要輕易嘗試,她聽了臉色一沉,有點不悅地離去。

       幾天後,她又回到我的門診,滿臉疑惑的要我幫她檢查胸部,她說上次從醫院回去後,就根據美容院老闆教她的方法塗抹藥膏,經過幾天的治療,她覺得胸部好像有大一點,相當興奮,為了趕快讓「罩杯升級」,她自作主張將整罐藥膏倒在胸部,再用按摩器死命地搓揉,想要看看效果是否能快一些,沒想到隔天卻發生嚴重的反應,胸部變得又腫又痛,害得她無法穿上胸罩,她生氣地跑回美容院去興師問罪,那老闆聽了她的抱怨,告訴她說:「那不就對了嗎?原先的胸罩穿不上去,表示罩杯已升級了,現在妳可以去買大號的了!」她聽了半信半疑地回去。幾天後她胸部的情況一直都沒改善,她心裡開始害怕起來,所以才來醫院找我,經過檢查後,我發現她的胸部因過敏反應導至腫脹變形,外表還不時有滲出液流出,情況極為嚴重,我勸她不要再抹那種藥膏,另外還開一些消腫、抗過敏的藥給她,告訴她不必太擔心,腫脹很快就會消的,沒想到,今天我把她的病治好了,她竟怪起我把她的胸部變小。
       幾年的臨床經驗,發現來門診要求豐胸的患者,無不期盼只吃個偏方或抹個藥膏,就能造就出豐盈的雙乳,但以現今的科技,除了隆乳手術和服用賀爾蒙以外,並沒有任何一種方法能讓乳房變大,而賀爾蒙又會造成嚴重的併發症,一般是不被人採用的,這樣看來,想擁有個魔鬼的身材,如果沒有動刀的勇氣,大概只能望「胸」興嘆了。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六月九日民生報)

慈輝

       接到會診單,我按著床號來到病床邊,患者是個上了年紀的阿婆,正坐在床沿望著窗外發呆,滿頭的灰髮和佈滿皺紋的臉孔,披露著歲月的滄桑,緊皺的眉頭和憂鬱的眼神,讓人覺得她心中必有所牽掛,我看了一下床頭卡,她竟然已一百零一歲了!古稀人瑞,經歷人世百態,心想:何事放不開?

        由於實習醫師的疏忽,會診單上只寫著她身上有個潰爛的傷口,要我幫她治療,為了瞭解病情,我仔細將那本比聖經還厚的病歷從頭到尾翻一遍,原來她是個痛風的患者,平常靠藥物控制,一個月前右腳腫痛而住院治療。我說明來意並自我介紹後,問她會不舒服嗎?她皺著眉頭說:「晚上痛得沒辦法睡覺」,我問她吃止痛劑會改善嗎?她回答:「要打嗎啡才睡得著」,我心裡納悶,痛風痛起來的確很痛,但應該不至於需要打嗎啡吧?況且除非是癌症末期患者,一般醫生是不會輕易開嗎啡處方的;我再問她以前開過刀嗎?她說:「兩邊都切掉了」,我越搞越糊塗,明明只有一隻腳,而且痛風再怎麼樣也不需要鋸腳,何況她的兩隻腳現在就懸在床沿上,怎麼說「兩邊都切掉了」呢?我再問她平常喜不喜歡吃肉或雞鴨的內臟,她突然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每吃必吐,連膽汁都吐出來了,現在瘦得不成人形」。跟她談到這裡,我已不耐煩,心裡懷疑:她是不是老年痴呆或精神有毛病?否則我跟她講話有如雞同鴨講,一點交集都沒有,所以決定不再跟她耗下去,逕自檢查她的腳部,發現她的大趾上有個約三公分大小的傷口,裡面有著白色粉末狀的東西,傷口邊緣不太會出血,根據幾年的臨床經驗,那是痛風石破裂所造成的傷口,我在會診單上寫下我的治療建議後就逕自離去。

       沒過幾天,同一張會診單又被送回來,要我再過去看她,當我到病房時,她不在,鄰床的患者說,她到別的病房看她女兒去了,我只好去找她,到了那裡,她坐在一個病床邊,床上躺著一個瘦骨如材、面無血色的老婦,手臂上吊著一瓶化療的點滴,臉上蓋著氧氣罩,困難地呼吸著,這時,我看到她含者眼淚,用乾癟的手輕撫著老婦的額頭,細聲地在耳邊不知說些什麼話。從兩人的外表,實在看不出她們的關係,但從她們的舉動,我深信病床上的老婦就是她的女兒,我抬頭看一下床頭卡,上面寫的年齡是七十六歲,診斷是:「乳癌,第四期」。

       看到眼前的這幅天倫,我深受感動,不忍心破壞,轉身離去,回想起第一次會診來看她時,她答非所問,還被我錯怪為神經病,現在終於明白了,原來當時我問她病情時,她心中所掛慮的是罹患癌症的女兒,說出來的當然是女兒的病情,難怪我會跟她雞同鴨講。天下父母心,兒女永遠是他們心中的牽掛,對她們的關懷,不會因年齡的老邁而有所改變,縱然百歲的人瑞所流露的慈輝,仍舊像春陽般的溫煦!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二月十一日民生報)

媽媽桑

       下午那個少女回來拆線,由於是隱秘性較高的隆乳手術,所以特地帶她到裡間,用圍簾圍著,以防春光外洩。但剛拆完線,患者還沒穿上衣服,圍簾就被人拉開,一個中年婦人探頭進來東張西望,我發現有人如此唐突,那麼不尊重別人的隱私,心中冒出一把火,正想破口大罵時,才發現她是陪著來醫院、自稱是患者媽媽的那個女人,我想到自家人欣賞一下手術的成果,應無可厚非,心中的那團火才消了下來。那個中年女人看到少女宏偉的胸部時,癡肥的臉孔露出滿意的笑容,不停地誇我技術高超,審美觀正確……
       記得兩星期前的一個早上,她們兩人一起走進我的診間,當時那位少女身穿ㄒ恤、牛仔褲,身材高眺,不過上圍稍嫌單薄點,面目姣好,但皮膚黯黑,看起來是原住民的模樣;而那中年婦人身穿一件露出乳溝的低胸洋裝,碩大的胸部讓矮胖的身材顯得更臃腫,渾圓多肉的臉部盡是濃妝豔抹,整個人的打扮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那少女坐上診療椅後,嘟著嘴不吭一聲,中年婦人才開口用「台灣國語」說,要我幫那少女隆乳。我看了一下患者的基本資料,發現她才十七歲,心中納悶,這麼小就要隆乳,是何居心?正想開口問原因時,那中年女人就迫不及待地說,患者是她女兒,因為身材發育不好,身為母親深覺歉疚,想給她個補償,還說自己當年也因胸部太小,被人嫌棄,婚姻不美滿,後來因為隆了乳,才稍有改善。她深怕女兒步上自己的後塵,才帶來隆乳。因為患者尚未成年,我怕有法律問題,所以慎重地問那少女本身的意見,她低著頭遲疑了半晌,才輕輕地點了頭,由於事關重大,我再追問是否同意手術,她還是低著頭「嗯」了一聲。根據法律的規定,只要監護人同意,未成年人照樣可以動美容手術,因此一星期後,我根據她媽媽指定的罩杯大小,幫她動了手術,今天回來複診。
       拆完線,患者起身離去時,那中年女人滿臉笑容地問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上班,我告訴她最好再過兩、三個禮拜,等體力恢復後再去工作,比較安全,她聽了,皺著眉問我為什麼還要等那麼久?外科醫師不是都勸病人應該早點回去工作嗎?我告訴她美容手術後應該休息久一點,養足了精神再去上班,效果會比較好,花錢才值得。她聽完,有點不悅地帶著少女離去,我看著她們的背影,心裡替那少女打抱不平,那有那麼狠心的媽媽?剛手術完就要她去工作!

       她們離開診間後,加護病房突然來電告知有個病患情況危急,我趕緊暫停看診,起身前去。經過候診室時,發現她們「母女」還坐在那裡低聲交談,當我從她們身邊走過時,聽到那中年女人用威脅的語氣說道:「痛也要忍耐!不做,那妳向我預支的那幾十萬薪水什麼時候才可以還清……」。我聽了,心中懷疑,她們真的是母女嗎?後來當我處理完病房的事,在回門診的路上想起了她們兩人的長相和說話的口音時,心裡才明白,那個中年女人原來是個「媽媽桑」!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六月三十日民生報)

診斷書

       患者來醫院開診斷書的目的,不外乎是為了請假、領保險,或上法庭打官司,只要按照病歷記載書寫,通常沒什麼困難,也不會發生糾紛。可是有許多患者為了貪圖私利,常要求醫師開立與事實不符的證明,例如傷口明明只有兩公分,卻要醫師寫成五公分,或者動美容手術卻要求寫成外傷縫合,好符合保險條例,以申情理賠。碰到這種情況,我都會不客氣地告訴他們,家有老少需要扶養,不想為他們的好處作偽證而賠上前途。他們聽了,大都能理解而作罷,而像他這樣古怪的要求,我倒不曾碰過,要拒絕又沒正當理由,想照著他的要求書寫,又覺得有點不對勁…
       幾個月前,他因頸部長了幾顆小瘤子,來醫院找我治療,經過病理切片檢查證實是「頸部淋巴結核症」,是一種結核菌侵犯頸部淋巴腺的慢性感染病。雖然不是惡性的,但需長期服用抗結核藥才能痊癒,他聽到要吃一年的藥,臉色一沉,拿了藥,不吭一聲就走了。過了一星期,他回來門診,我心中納悶,慢性病通常可以拿一個月的藥量,怎麼一個禮拜就返診?原來他是要來拿診斷書,我問他作什麼用途,他含糊其詞,我只好根據病理診斷幫他寫了「頸部淋巴結核症」的病名,並在醫囑上寫一些「宜避免劇烈運動」之類的話,他拿了沒看內容就回去了。過了五天,他又來門診,手上拿著那張診斷書,問我內容能不能幫他寫「通俗」一點,因為是要給「老一輩的」看,我心中不解,什麼叫「通俗」?誰是「老一輩的」?本來想推卸了事,但看他態度堅決,我只好拋下眾多等候的病患,跑到圖書館尋找資料。半小時後,我在他診斷書的病名欄裡寫著「瘰癧」兩個字,在醫師囑言欄寫著「患者於辛巳年閏四月初七吉時赴本院開刀治療,術後諸事不宜,唯需久服抗菌藥物,並防勞傷積鬱」,他看了後,滿意地回去了,我心裡頭卻擔憂著,這樣寫不知道有沒有違反醫師法?

       幾天前,他又回門診,我看了病歷,發現他從上次拿診斷書後,已經三個月沒返診,而且從第一次來後,就不曾再來拿藥,當我幫他檢查時,發現他脖子原來長瘤的地方已經潰爛流膿,我心裡猜測他這段時間一定都沒吃藥,才會變成這個樣子,正想責罵他時,他才說出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他說他來自彰化的鄉下,手術後聽到要吃一整年的藥,心裡很「鬱卒」,拿了藥回去後,吃了幾天沒反應,剛好他家附近有家寺廟,裡頭的乩童知道他得病,慫恿他接受民俗療法,聲稱可以在三日內治癒他的病,但一定要知道是什麼病,所以要他來拿診斷書,可是第一次拿回去,乩童看不懂,要他再來拿一份「通俗」一點的,他拿了第二張診斷書回去後,乩童才給他一張「藥籤」,他服用三個月後,一點都沒起色,反而開始化膿潰爛,所以才再來找我…
       聽他說完,我終於明白,原來他要「通俗」一點的診斷書是要給乩童看的,我看著病歷上那份診斷書的副本,原先覺得自己蠻有創意的,可是當我看到他頸部潰爛的傷口時,心中突然浮起一絲罪惡感,因為我很清楚,他有今天的這種下場,跟那張診斷書絕對脫不了關係的,而始作庸者竟然是我本人。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八月十八日民生報)







註:瘰癧是閔南語發音,ㄌㄚ ㄌ一ˋ,瀝字正確寫法為「歷」字外加病字邊。因為一般找不到這個字,蕭主任在辭海找到的。

喝酒的女人

       今天下班時,我從小吃店門口經過,又看到她在裡面喝悶酒…
       一星期前的一個上午,我開完了通宵的急診刀,回到病房已近午餐時間,護士告訴我「專科護理師」請假,住院醫師去參加「CPR training」,病人的藥都還沒換,我一聽,心中不悅,開了通宵的刀,一夜沒睡,出了開刀房還要親自幫患者換藥,真是要我老命。不過,後來想一想,病人是來找我的,治好他們的病是我的責任,怎可推卸呢? 只好自個兒推著換藥車開始換藥。
       換到最後一間病房時,是一個頸部以下完全癱瘓,靠著呼吸器維持生命的植物人,由於長期臥床,臀部發生多處褥瘡,因併發感染而被送來住院。當我一進門時,一股傷口腐爛摻雜著尿屎的臭味撲鼻而來,讓原本已身心疲憊的我,突覺一陣反胃。由於患者換藥需要人翻身,我請家屬幫忙,叫了好幾聲,都沒人回應,只好拉開嗓門再大叫一聲,這時,在病房角落的一張躺椅上,一個睡眼惺忪的女子不甘願地起了身,兩眼佈滿血絲,慢條斯理走到病床邊,有氣無力地幫忙翻身,看到她的態度,我一陣火,心裡罵道:「已正午時分了,病人不照顧,還再睡懶覺」,換完了藥回到護理站,護士告訴我說,那個女家屬昨晚喝酒喝到三點多才回來。

       隔天傍晚,為了繼續看夜間門診,我走進醫院附近的小吃店用餐,那位女家屬剛好也在裡面,她桌上擺著一瓶高粱酒和幾碟小菜,正鬱鬱地喝著酒,看到我進來,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跟我打招呼,我問她怎麼在喝酒,她本來不想開口,後來大概是為了解釋前一天的失態,才勉強說出心中的苦悶…

       八年前,她剛度完蜜月回來,正想要過著甜蜜的夫妻生活時,她的丈夫在一次的車禍中,因腦部嚴重挫傷合併頸椎骨折,造成胸部以下完全癱瘓,大小便也都失禁,成了典型的植物人。剛開始,她深信丈夫會痊癒,所以無怨無悔地照顧,天天幫忙抽痰、翻身、清洗大小便,過著有如女傭的生活,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期盼並沒有出現,丈夫的病情不僅無起色,反而產生許多併發症,讓她疲以奔命,這時的她開始覺得心灰意冷,昔日對丈夫的熱情也越來越冷淡,因此,每當夜深人靜時,她凝視著四肢萎縮變形、表情呆滯的丈夫,心中都會浮起個疑問:真的要用自己的青春和下半輩子陪著這具「活殭屍」?守一輩子的活寡嗎?她心裡真的不甘,很想放下一切遠走高飛,可是從小接受的世俗禮教和四從八德的枷鎖,讓她沒有拋下丈夫的勇氣,何況夫家根本不容許她有這種想法,因為每次當她心情不好,到外頭散心,只要稍晚回家,姑姑和婆婆都會冷言嘲諷,罵她不守婦道,讓她更難過,這種長期的痛苦和內心的掙扎,她無處傾訴,只有暗自落淚,所以才藉著酒來麻醉自己。
       聽完她的心事,我嘆了一口氣,本想告訴她,以她的情況是可訴請離婚的,可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如果她真的離開丈夫,所承受世俗的壓力和道德的批判,並不見得比現在好過,我勸她想開一點,植物人的壽命通常不會太長的,就讓生命的凋零來解決一切吧!

陰莖回春重建術

        去年當我在澳洲皇家墨爾本醫院進修顯微手術時,一天夜裡,和來自美國的John一起值班,已婚卻仍風流不羈的他開始陳述他的風流史,正當他講得口沫橫飛之際,救護車送來一個中年男子,只見那男子右手壓住流血的下體,另一手拿着狀似香腸的東西,原來這病人的太太不滿他經常外出偷腥,在病人睡覺時,一刀切下他的命根子,而送來急診。

        經過我和國際顯微大師泰勒先生八個多小時、不眠不休的手術後,終於成功地植回他的陰莖,不過,我和泰勒大師兩人換來的,卻是他那位尚未被收押的太太潑婦罵街似的指責和不滿。

        陰莖截斷事件,最常發生於夫妻吵架,尤其太太不滿丈夫的風流韻事,常在夜裡來個「一刀兩斷是非根」。聽說,這種報復的方式最常見於泰國,所以泰國的陰莖重建技術聞名全球。另外,也有精神分裂病患在性幻想時,以自殘方式將自己的陰莖切下來,也有些是因車禍外傷,或機器絞入而掉下來,但較少見。

        陰莖除了排泄尿液和性功能外,它代表著男性的象徵,男人沒有陰莖除了尿尿不方便外,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最原始的自尊,因此,陰莖的重建是功能上的恢復,也是心理圖騰的建設。

        一旦陰莖被切了下來,則須精密的顯微手術來接回,陰莖的再植,除了要縫合尿道及海棉體外,還要接回中央動脈、背靜脈及感覺神經,尿道接合出了問題時,易造成瘻管而陋尿;如果血管吻合失敗,則陰莖就無法存活;沒有了感覺神經的陰莖,只能「尿尿」,對於風花雪月的性事,只能望「門」興嘆,所以陰莖的再植是一種高難度的顯微技術,很幸運地,若能順利植回,一般的功能都可以得到適度的恢復。

        有些人因受傷情況較嚴重,或送醫延誤無法順利植回,或因腫瘤需切除陰莖時,不必太過失望;因為利用顯微重建手術,可以為他們創造一個有感覺、且可以「使用」的命根子。最常被整形醫師使用的是「前臂皮瓣手術」,利用手臂上的皮膚,捲成內外各一條管狀物,接上血管和神經,不僅可以站著小便,外觀更是名副其實。假如病人仍要享受性生活,可以在皮瓣裡裝入可折疊式的「義肢」,要用時,將之拉直;不用時,往下折彎恢復原狀,使用起來非常方便。

        我時常在想:如果顯微手術能提早兩百年被發明使用,那麼,那些深居紫禁城或頤和園,但卻喪失了男人最寶貴東西的太監公公們,祇要肯花幾兩銀子,找個合格的專業整形外科醫師,做個「前臂皮瓣手術」,再定期注射男性荷爾蒙,雖然無法傳宗接代,不過,在那佳麗三千的後宮,照樣可以過著多采多姿的生活。

        話說那位自命風流得John,自從那夜值班後,一直到我離開墨爾本時,就不曾再聽他吹噓他的「風流史」,真奇怪!


(刊登於民國八十二年十月十四日民生報)

陰吊功

        陰雨的假日,無處可去,只好看電視打發時間,但是無聊的連續劇和幼稚喧嘩的縱藝節目,實在吸引不了我,所以一直按著選台器不停地變換頻道,當螢光幕從購物台掠過時,一個氣功廣告吸引了我的視線,有個矮胖但肌肉發達的男人,兩腳分開站在兩只小凳子上,下半身圍著一條黑色的布,在他兩胯的正中間懸著一條紅色的帶子,帶子下方綁著幾塊磚頭,正臉紅脖子粗、費力地將胯下的磚塊提起,就在這時,一段嬌滴滴的女旁白說道:「你想當個真正的男人嗎?你想持久而不累嗎?你想…?請來…保證你會滿意的」,旁白結束,那男人露出驕傲的笑容,當鏡頭轉到他臉部的特寫時,我心中一震,他不就是那個我曾幫他動過手術的患者?

        兩年前的一個午後,一位中年人走進我的門診,不好意思地說他下體出了點狀況,要我幫他治療,由於診間患者很多,我帶他到裡間檢查,發現他的陰莖腫得像一根「士林香腸」,顏色黯黑,外表有多處瘀傷破皮,在靠近上方處有一環狀的壓痕,整個陰莖的血液循環好像出了問題,我問他是怎麼發生的,他吱唔說不出話來。根據以往的經驗,這種情況大都是因性變態自虐所造成的,為了避免尷尬,我沒再追問,但因整個陰莖血循不良,我勸他趕快住院治療,否則如果整個壞死,事情就「大條」了,可是他說他要工作,無法請假,不得已我只好開些藥給他,叫他有任何狀況趕快回來。

        不出所料,五天後他哭喪著臉出現在我的門診,說他那「根」已爛掉了,我檢查時,發現他的陰莖真的已壞死,還散發出陣陣的惡臭,我告訴他需要切除,他聽了難過地哭出來,自言自語地說:那不就成了「太監」?活著有什麼意義呢?我安慰他說陰莖是可以重建的,只是術後功能差了一點,他聽了後稍為釋懷。

        住院的第二天,我將壞死的陰莖切掉,再從手臂上取下一塊「前臂皮瓣」,將其中一小部份的皮膚捲成管狀,包埋在中間當成尿道,再把其它的組織縫成條狀固定於陰部,利用顯微技術接上血管和神經;由於術前他曾吩咐做出來的「東西」一定要堅固一點,所以我在手術當中,同時鋸了一段橈骨放在皮瓣內,以增加硬度;另外我也利用一段「掌長肌腱」,將整個皮瓣牢牢地固定在恥骨上,手術總共花了七個小時,術後他看到成果,滿意得不停地點頭。三個月後,他回來做整修手術,我在皮瓣的尾端修出一條凹陷的溝槽,讓做出來的陰莖有個龜頭的樣子,整個手術才大功告成,返診時,我提醒他,造出來的東西不比原來的耐用,要他小心,他唯唯諾諾地回去了。

        今天看到電視,我終於明白了,上次他的陰莖壞死,絕對是練習「陰吊功」所致,因為出現在上面的環狀壓痕是個明確的證據,只是當時他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看到他的表演,我直搖頭,沒想到現在的他還沒學乖,有了上次痛苦的經驗,他還繼續賣弄他的「陰吊功」,想到這裡,我趕緊把電視機關掉,一方面是氣他不聽我的忠告,另一方面,我實在很擔心我幫他做的那個「皮瓣陰莖」,會因負荷不了胯下的磚塊而發生問題,萬一不幸被扯了下來,我幾年辛苦建立的聲譽不就毀於一旦?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二月十八日民生報)

都是整形惹的禍

        那天早上開始看門診時,候診室傳來一陣劇烈的爭吵聲,一個中年婦女大聲地叫道:「你現在跟我回去!我不會答應你動這個手術的!」,一個少女不悅地回答:「只是個小手術,有什麼大不了!你如果不出錢,我自己去想辦法好了!」,婦女回答:「我不是不幫你出錢,你想想看,自從上次手術後,你的成績一落千丈,如果再給你動手術,你遲早會被退學的!」說完傳出一陣拉扯聲,不久候診室變得一片死寂。
        到了中午,門診快結束時,一個身穿綠色制服的女學生「閃」進我的診間,匆忙地說她想割雙眼皮。我抬頭一看,蠻面熟的,原來是我以前的患者,由於她當時的病情比較特殊,所以對她印象特別的深刻…

        兩年前的那個暑假,她從皮膚科轉介過來,因為罹患「硬皮症」,右臉頰皮膚萎縮,眼眶嚴重凹陷,好在她戴著一副黑框的大眼鏡,遮去了大部份的畸型,不過,額頭那道有如軍刀割過的凹痕,卻無所遁形。別人異樣的眼神,讓她平日不喜歡拋頭露面,不得不出門時,也總是遮遮掩掩,心理障礙極為嚴重。來門診那一天,她的母親殷切地央求我幫她整形,可是她本人卻不是很積極,一直說沒有手術的必要,對我的解說也充耳不聞,後來在她母親的堅持下,她接受了手術。

        手術那一天,我先在她右臉植入「人工真皮」,讓凹陷的臉頰恢復正常,接著利用「人工骨泥」補平額骨上的缺損,然後切除外表難看的皮膚,再以「Z-整形術」縫合傷口,讓疤痕看起來不明顯,整個手術進行得相當順利。第二天,我幫她解開繃帶,她看到鏡中自己的臉孔時,露出燦爛的笑容,高興地說她怎麼變得那麼漂亮。
        大概是對手術的結果很滿意,幾個星期後,她竟又要求隆鼻,剛開始時,她母親認為矯正臉部的畸形是不得已的做法,鼻子不夠挺並不影響外觀,沒必要整形,而極力反對,但是到了後來,感覺到女兒自從上次手術後,不僅外觀有明顯的進步,連個性也判若兩人,所以後來還是答應她的要求。

        兩次的整形,在她細嫩的臉孔上造就出動人的容貌,加上術後轉變過來的開朗個性,她變得相當吸引人,而昔日心中的陰霾,也一掃而空,她當然更敢參加各種社交活動,但很奇怪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後來她變得反常的活躍,整天在外面廝混,喝酒鬧事,學業成績一落千丈,還因跟人打架,被學校記了一個大過,他母親非常傷心…
        當我正想著她的往事時,診間的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她母親氣急敗壞地衝進來,不高興地指著我的鼻子罵道:「都是整形惹的禍!要不是當初你幫她整形,現在也不會那麼墮落,不要再幫她手術了!」,說完,立刻拉著她女兒離去,我望著她們兩人的背影,心裡非常難過,懷疑整形真的會讓人墮落嗎?如果是真的,那我該引以為戒,將來動任何手術時都應該三思而後行!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五月二十六日民生報)

2010年7月13日 星期二

悼吾兒強強

        前陣子新聞報導一位罹患「神經母細胞瘤」的小孩,在慈濟功德會幫助下,赴美進行骨髓移植手術,在電視上看到他光禿的頭顱和口罩掩鼻的模樣,恍惚之間以為你仍健在人間,後來他隨著母親搭機離去,才猛然驚醒你已安息在「北海」,你生前的種種,不禁一幕幕地浮現眼前。三年前的今天,你終於走完了短暫的四年歲月,撇下世間一切對你的不公平和苦難,離開了這世界。你雖然無法在生命的樂章中譜完自己的章節,不過,你跟病魔挑戰的勇氣,卻成為我們心中永遠的驕傲。

        七年前你的誕生,給陰盛陽衰的家族帶來無比的歡欣,你天真無邪的笑容和牙牙學語的模樣,是我們全家人快樂的泉源,兩位姊姊更視你為寶貝,處處逗你開心,一家人正走在燦爛的人生大道時,突然晴天霹靂,你竟得了最惡性又是第四期的「神經母細胞瘤」。

        延誤診斷出你的病情,一直是當醫師的我對你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剛開始你喊肚子痛,我總是不在意,等到疼痛加劇、臉色蒼白,再帶你去做超音波及骨髓檢查時,已經再也無法挽救你幼小的生命。

        根據醫學文獻記載,第四期「神經母細胞瘤」的存活率幾乎為零,手術及化學治療只能讓你苟延殘喘、拖延時日,何況化學治療的副作用那麼痛苦,絕對不是你一個三歲小孩所能承擔,不過為了讓你能在我們身邊多留些時日,我們還是選擇了治療,但這卻成了往後一年多,你一直無法揮去的夢魘。

        三週一次的密集化療,很快地把你折磨得不成人形,原本烏黑濃密的頭髮,一夜之間全部掉光,但這並不改變你烙在我們心中的容貌。最讓我們心痛的是化療後持續不斷的嘔吐,每次你總是緊閉雙眼,眉頭深鎖地倚在床沿,不停地翻胃,到後來連膽汁也一起吐出來,使得原來已經瘦弱的身體變得更羸弱。化療後,貧血蒼白的臉孔戴上防止感染的口罩,露出無辜的雙眸,令人看了心疼不已,當你虛脫地臥躺在床上時,我們總會猶豫著是否讓你繼續接受治療。
        為了切除你腹中的腫瘤,你接受了兩次手術,身為外科醫師的我,幾年來不知做過多少次血淋淋的手術,但是那天當你躺在手術檯上時,我卻膽怯地不敢靠近,不只是怕望見你眼角的淚珠,最重要的是怕看到從你身上淌出來的血──那是爸爸心頭的血。

        記得有次我穿醫師服帶你去梁醫師的門診,你天真地坐在椅子上,好像很驕傲地指著我,向梁醫師說:「他是我爸爸!」,我想你一定以有一個醫師的爸爸為榮,但是當時我卻為自己的笨拙和無助感到羞愧,縱然我有高超的技術和豐富的經驗,我竟軟弱得無法為你做任何的治療,甚至連最基本的打針,我都下不了手,只因為你是我兒子,我的至親骨肉,教我如何用發抖的雙手,讓尖銳的針頭,刺穿你的身體而不感到心疼呢?

        經過了一年多痛苦的治療,你仍然無法逃脫死神的魔掌,還是屈服於命運的安排。在臨走的前幾天,你用四歲小孩不該有的早熟說道:「謝謝爸媽的照顧」時,我們的心如刀割,淚如雨下,我們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你的存活──縱然是短暫的。

        我一直無法明白,每年三十例的「神經母細胞瘤」,為何會發生在你身上,是上蒼在懲罰我們曾經有的罪過嗎?可是也不該讓所有的痛苦由你一個人來承擔。在你四年多的歲月中忍受了平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這些都已成過眼雲煙,現在你已超脫一切,不再有任何塵世煩憂了。

        強強:好好安息吧!有朝一日,我們會在天上相逢的,那時才是我們全家真正團圓的時候。       
父字  四月二十七日 於北海墓園

(附:謹向陳秋江教授、梁德城、林凱信醫師和所有照顧過強強的醫護人員致上十二萬分的謝意)

(刊登於民國八十三年五月二十日民生報)

情史

    以現今的雷射清除刺青, 技術上並不困難, 而會來要求去除刺青的患者, 大部份是由家長陪同因好玩而去刺的青少年, 也有些是想收山歸隱的大哥」們, 像他這樣子的人來治療, 讓我覺得有點突兀, 尤其他身上刺的那些文字和圖案, 更引發我的好奇心

    我望著他身上分散各處的刺青, 正猶豫著要從何處下手時, 他突然坐起身子, 指著右大腿上幾個字, 要我從那裡開始, 他還要我根據他所排的先後順序來進行, 因為那是他二十幾年來的情史, 而每一個刺青都是一段令他心碎的戀情。

    在雷射的爆裂聲和刺鼻的煙霧中, 他說出每個刺青的故事…

    高中時, 他喜歡班上的一位女同學, 那位女同學長得相當漂亮, 又有人緣, 所以追求者眾, 而長得不怎麼樣的他想博得青睞, 當然需付出較多的心血, 時常以機車接送上下學, 更不時噓寒問暖, 有一次還為了她跟人打架, 而被學校記了一個大過, 但無情的她最後還是跟別人跑了! 他萬念俱灰時, 在大腿的內側刺了「自古多情空餘恨」七個字, 這是他的初戀。

    上了大學後終於有個要好的女友, 畢業時已論及婚嫁, 只是當預官時抽到「金馬獎」, 下部隊被調到馬祖去, 時間和空間的阻隔竟然讓他的女友發生「兵變」, 愛人成為別人的新娘, 他在前線悲痛萬分, 自己一個人在碉堡裡, 以紅墨水在胸口刺了一顆滴血的紅心, 並在旁邊用黑碳粉刺了二十幾個「恨」字, 這是他另一次的失戀, 由於雅克雷射無法除去紅色刺青, 治療後, 黑色的「恨」字不見了, 可是那顆「滴血的紅心」仍留胸口。

    退伍後, 他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 因為業務的關係時常出入風化場所, 而喜歡上一位酒女, 為了博取芳心, 常一擲千金, 成了火山孝子, 由於薪水有限, 只好到處借貸, 後來床頭金盡, 女郎琵琶別抱, 他才暮然清醒, 想回頭時, 公司已叫他走路, 後來因欠了一屁股債去坐牢, 在獄中他請人在他的小腹上刺著一朵帶刺的玫瑰, 旁邊是「女人是禍水」和「最毒女人心」兩行字。

    出獄後, 他發奮圖強, 開了一家小公司, 由於善於經營, 賺了不少錢, 公司來了一個女職員, 作事認真, 將他的業務處理得有條不紊, 對他個人起居也照顧得無微不至, 兩人又時常眉來眼去, 互有來電, 讓他有想娶為妻的念頭, 所以將公司所有的財務全交由她負責, 但萬萬沒想到, 那個女的竟然趁他一次出國時, 跟暗地裡交往的男友捲款私逃, 讓他人財兩空, 這次他在右邊屁股上刺了一個「幹」字, 左邊是個「衰」字。

    接下來我在他的手指上看到「愛」與「怨」兩個字, 右肩上有一對蝴蝶飛舞著, 各是一段情史, 礙於篇幅, 無法一一陳述; 另外我在他的小腿上看到一隻小烏龜, 可惜他並沒告訴我那是什麼典故。

  他說完情史, 我也把刺青清除得差不多, 他看一看手術的成果, 長噓了一口氣, 說這輩子全毀在女人的手裡, 多年來的怨氣現在終於雲消霧散, 可是, 當他看到胸口的那個無法用雷射除去的「紅心」時, 竟自我解嘲地說他的心仍舊在「滴血」。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一月十三日民生報)

酒與淚

    今天下班時,我從小吃店門口經過,又看到她在裡面喝悶酒    
    
    一星期前的一個上午,我開完了通宵的急診刀,回到病房已近午餐時間,護士告訴我「專科護理師」請假,住院醫師去參加「CPR training」,病人的藥都還沒換,我一聽,心中不悅,開了通宵的刀,一夜沒睡,出了開刀房還要親自幫患者換藥,真是要我老命,不過,後來想一想,病人是來找我的,治好他們的病是我的責任,怎可推卸呢? 只好自個兒推著換藥車開始換藥。

    換到最後一間病房時,是一個頸部以下完全癱瘓,靠著呼吸器維持生命的植物人,由於長期臥床,臀部發生多處褥瘡,因併發感染而被送來住院。當我一進門時,一股傷口腐爛摻雜著尿屎的臭味撲鼻而來,讓原本已身心疲憊的我,突覺一陣反胃。由於患者換藥需要人翻身,我請家屬幫忙,叫了好幾聲,都沒人回應,只好拉開嗓門再大叫一聲,這時,在病房角落的躺椅上,一個睡眼惺忪的女子不甘願地起了身,兩眼佈滿血絲,慢條斯理走到病床邊,有氣無力地幫忙翻身,看到她的態度,我一陣火,心裡罵道:「已正午時分了,病人不照顧,還再睡懶覺」,換完了藥回到護理站,護士告訴我說,那個女家屬昨晚喝酒喝到三點多才回來。

    隔天傍晚,為了繼續看夜間門診,我走進醫院附近的小吃店用餐,那位女家屬剛好也在裡面,她桌上擺著一瓶高粱酒和幾碟小菜,正鬱鬱地喝著酒,看到我進來,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跟我打招呼,我問她怎麼在喝酒,她本來不想開口,後來大概是為了解釋前一天的失態,才勉強說出心中的苦悶

    八年前,她剛度完蜜月回來,正想要過著甜蜜的夫妻生活時,她的丈夫在一次的車禍中,因腦部嚴重挫傷合併頸椎骨折,造成胸部以下完全癱瘓,大小便也都失禁,成了典型的植物人。剛開始,她深信丈夫會痊癒,所以無怨無悔地照顧,天天幫忙抽痰、翻身、清洗大小便,過著有如女傭的生活,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期盼並沒有出現,丈夫的病情不僅無起色,反而產生許多併發症,讓她疲以奔命,這時的她開始覺得心灰意冷,昔日對丈夫的熱情也越來越冷淡,因此,每當夜深人靜時,她凝視著四肢萎縮變形、表情呆滯的丈夫,心中都會浮起個疑問:真的要用自己的青春和下半輩子陪著這具「活殭屍」?守一輩子的活寡嗎?她心裡真的不甘,很想放下一切遠走高飛,可是從小接受的世俗禮教和四從八德的枷鎖,讓她沒有拋下丈夫的勇氣,何況夫家根本不容許她有這種想法,因為每次當她心情不好,到外頭散心,只要稍晚回家,姑姑和婆婆都會冷言嘲諷,罵她不守婦道,讓她更難過,這種長期的痛苦和內心的掙扎,她無處傾訴,只有暗自落淚,所以才藉著酒來麻醉自己。

    聽完她的心事,我嘆了一口氣,本想告訴她,以她的情況是可訴請離婚的,可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如果她真的離開丈夫,所承受世俗的壓力和道德的批判,並不見得比現在好過,我勸她想開一點,植物人的壽命通常不會太長的,就讓生命的凋零來解決一切吧!

(刊登於民國八十九年十二月九日民生報)

送終的女人

    傍晚時分, 為了到病歷室寫未完成病歷, 我從地下一樓經過, 哀怨的電子琴夾雜著尖銳的嗩吶聲, 從太平間的擴音機傳了出來, 中西混雜又不同調的音樂在濃膩的沉香味中, 讓人覺得無比的沉悶, 幾座黃菊編成的花圈排列在門口的兩側, 上面寫著黑字的白布條在風中飄舞。昏暗的禮堂幾個老榮民正圍著一座棺材默默地坐著, 好像是在哀悼逝去的袍澤, 棺材前面跪著一個身穿黑衣的中年女人, 低著頭死去活來地哭著, 由於她背對著我, 無法看清面貌和表情, 但從哀傷的哭聲我猜測棺材裡的人一定是她的至愛。

    寫完了病歷, 我再從太平間走過時, 剛剛那個黑衣女人已經起身坐在那群老榮民中間, 面帶笑容地跟大夥兒聊天, 一點也不像很傷心的樣子, 跟剛剛悲痛的的表現, 有著天壤之別, 當我經過門前時, 她竟然大聲跟我打招呼, 我禮貌性的回了她並看清楚她的臉孔, 發現竟然又是她…

     記得第一次看到她是在一次病房「999」緊急呼叫(病人情況危急, 全院廣播求援), 我趕過去時麻醉護士正在幫一個老榮民插管急救, 住院醫師也正努力地進行心肺復甦術, 正當大夥兒們手忙腳亂時, 病房門口出現一位中年婦人, 突然衝到病床邊, 放聲大哭對著患者說不能留下她一人而去, 哀嚎淒厲的哭聲傳遍整個病房, 我深受感動, 特別看她一眼, 這時她恰巧抬起頭來, 我發現她的眼神游移閃爍, 一點也不像很傷心的樣子, 更讓我不解的是她哭了那麼久, 眼眶竟然是乾的, 我心裡想著: 她到底是患者的什麼人? 後來因為急救無效, 老榮民被宣佈死亡, 我離去後就把這件事忘了。

    半年後, 另一位高齡的榮民因為長期臥床, 臀部出現一個大褥瘡併發感染, 從夜間急診收入院治療, 第二天我去查房時, 發現陪在病床邊的竟然又是她, 她告訴我那是她先生, 拜託我特別照顧, 我想起了那一次「999」的急救, 她的身份讓我滿頭霧水。後來的幾天裡, 她偶而出現在病床邊, 問我患者的狀況, 剛開始病情有起色, 她聽了面無表情, 一個月後, 老榮民併發肺炎, 情況危急, 我通知她來醫院, 她一到醫院, 又像上回一樣哭得死去活來, 但還是看不到一滴淚水, 後來老榮民死了, 我聽到她長噓了一口氣, 隔天, 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洋裝, 腳踩著細跟的高跟鞋, 手上還戴著一顆大鑽介, 由一個年輕小夥子陪同來醫院拿死亡證明書, 離去時我依稀聽到她用高亢興奮的語調對那個年輕人說: 「這一次可以領得比較多, 房子的貸款繳清後還剩餘不少 !


(刊登於民國八十九年十月二十一日民生報)    

胸口的重擔

        繳了診察費,她走出醫院大門,天色已暗,正飄著毛毛細雨,十一月的黃昏已略有寒意,穿著單薄的她直打哆嗦。她鬱卒地在中山北路的人行道上踱著,醫師講的話仍在耳邊迴盪:「要住院十多天」、「手術得花四、五個小時」。本以為只是小手術,沒想到竟然是大工程,「可能要輸血」、「想恢復原狀,要移植腹部的組織來填補缺陷」,想到還要從肚子上挖塊肉,她不禁打個寒顫,足底手心直冒冷汗。人行道上,趕著回家的人潮一個個擦身而過,想著自己孤苦一個人,不禁悲從中來。

        十幾年前為了讓自己更具女人味,她在眾姐妹淘的慫恿下,找上西門町巷子裡的一家「美容院」,一個自稱「王醫師」的中年女人帶她到一間密室,拿起一只裝有透明液體的針筒,二話不說就往她胸部注入,片刻的功夫,原本平坦的胸部突然變得尖挺又豐滿。在高興驚訝之餘,她不由然浮現一絲不安,心想,會不會有後遺症?環顧屋內,發現還有幾個人等著打,心頭的大石才放了下來。

        回家後,老公好像發現新大陸一般,「性」致勃勃,她自己則能擁有傲人的身材而沾沾自喜,穿起衣服也變得特別大膽,三溫暖、游泳池畔常有她流連不返的足跡。好景不常,幾年後,她發現胸部有疼痛的硬塊,剛開始他不以為意,可是漸漸地疼痛加劇,原本柔軟的胸部變得石頭般地堅硬,她請教了整形外科醫師才知道,幾年前在西門町打的就是「小針美容」,現在乳房內的矽膠開始起變化,要解決只有手術一途。當時為了保有女人應有的曲線,她拒絕了醫師的建議,可是,肉體的不適,讓她終日眉頭深鎖,鬱鬱寡歡,屋漏偏逢連夜雨,在她身心遭受折磨之時,竟發現老公有了外遇。

        離婚後,她跟唯一的女兒相依為命,後來女兒也飛到國外去念書,留下孤零零一個人。身心的痛苦和寂寞,使她更想得到異性的慰藉,一個夜晚,她喝了點酒壯著膽,走進一家地下舞廳,一個高大的男人邀她共舞,在浪漫的音樂和柔和的燈光下,她好像又回到少女情懷,陶醉在男人的胸膛中。突然,那男人像觸電般,愣了一下,一把將她推開,她對這突來的舉動不解,但很快地,她明白了,頓時糗得滿臉通紅,抓著皮包就往外逃,從那次以後,它再也不敢對異性存有任何幻想。

        雨愈下愈大,她走進騎樓下,華燈初上,婚紗禮服公司明亮的燈光照在模特兒身上,顯得耀眼非常,她突然有股再披白紗的衝動。對!人生只走了一半,何不花個幾天時間,勇敢地除去胸口的負擔,讓自己過得快樂一些!

(刊登於民國八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民生報)

秘密

最後一次返診時,她滿懷感激地帶著一個禮盒來送我,由於她動的是美容自費手術,花了不少錢,我不好意思讓她再破費而委婉地拒絕,不過,她堅持要我收下,因為我不僅化解了她心中的擔憂,還讓她持續保有這一個秘密,可以安心地跟那個外國男友結婚了。

十年前,她那風流的前夫抱怨她胸部不夠豐滿,常常拿性感影歌星跟她比,她心中雖有一股怨氣,但為了維持婚姻關係,她鼓足了勇氣,跑來醫院要我幫她作隆乳手術。當時矽膠隆乳是合法的,於是我幫她植入200 cc的矽膠袋,手術後她的體態變得豐盈性感,兩個乳房也柔軟無比,她滿意地跟前夫過了幾年幸福的生活,可是,後來她前夫仍禁不起外面的誘惑有了外遇而離婚了。

三年前,她換到一家外商公司工作,認識了現在的男友—一個法國人,兩人相戀進而同居,那外國男友對她豐滿的胸部讚賞有加,但可能因為太完美了,讓他起了疑心,偶而會在閒談中有意無意地談到東方女人像她那麼豐滿的並不多,問她是否隆過乳,她總是顧左右而言之,不留痕跡地避開了話題,因為她知道一旦說出了實情,男友絕對會棄她而去。

去年有一段時間,報紙常報導矽膠隆乳可能造成併發症的消息,引起她心中的恐慌,常常考慮要拿掉,但怕拿掉後隱藏許久的秘密將會曝光,經營多年的感情也將化為烏有,如果不拿掉又怕發生問題,因此,在兩難的情況下,她這一年來過得非常「鬱卒」。

三個月前,她終於受不了心裡的擔憂,跑來醫院要我幫她把矽膠袋換成生理食鹽水袋,我告訴她矽膠是否會引起併發症仍未定論,如果沒什麼症狀根本不必擔心,但是固執的她不僅要我幫她動手術,而且要我在她男友回法國休假的一個月期間完成,好讓男友回來時不致於發現。

拗不過她的要求,我答應替她動手術,可是要在一個月內讓人無法察覺曾動過手術談何容易,不僅矽膠的質感和食鹽水完全不一樣,而且術後腫脹和傷疤的痕跡也不易在短時間內消失,但是為了她的幸福,我只好使出壓箱絕活。手術時我沿著乳暈的邊沿下刀,將先前植入的矽膠袋拿掉,儘可能地把組織反應所產生的莢膜切除,再植入相同大小的生理食鹽水袋,最後採用「皮下連續縫合法」,讓外表看不到傷口。術後返診幾次後,竟然有了出乎意料的結果,她的乳房柔軟如昔,腫脹也很快就消失,最令人驚訝的是外表竟然找不到任何傷痕。一個月後她的男友回來了,並沒發覺她的胸部曾動過手術,而且還向她求婚,讓她鬆了一口氣,高興得不得了。

回家時,我提著那只禮盒,心中浮現著一絲快意,我終於幫她守住了這份秘密,更讓她擁有幸福的婚姻,不過,對她那個外國男友,我心中卻充滿著莫名的愧疚。


(刊登於民國八十七年六月五日民生報)

風雨晚來急,誰憐老婦心

        那一夜,當我完成了急診手術,坐在護理站休息時,從病房門口望過去,一名侷僂瘦小的老婦人,端著裝滿水的臉盆從浴室裡出來,蹣跚地走向病床。從那銀灰的頭髮和滿佈風霜的臉孔看出,大約七十多歲了吧?病床上躺著的是昏迷不醒的年輕人,腹大如鼓,四肢萎縮,頸部上有氣管造瘻,正藉著人工呼吸器困難地呼吸著。年輕人瘦削蒼白的臉孔,掺雜著肝病特有的泛黃,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病情嚴重。老婦人放下了臉盆,低下身,費力地將平躺的年輕人翻個側身,然後解開圍在臀部的紙尿褲,小心翼翼地將穢物清除,用臉盆一遍一遍地擦拭著…。

        我望著老婦人乾癟的手,不自覺地起身向她走去,她抬頭望我一眼,自言自語地說道:「有子有子命,無子天註定。」與她交談後獲知,她中年喪偶,茹苦含莘地撫養這唯一得兒子長大。幾個月前,她才剛當上了祖母,正想飴養天年,突然兒子因為急性腹症送醫,經診斷為第三期肝癌併發腹內出血,經過手術治療,雖保住了一命,但病情仍持續惡化,前幾天,突然陷入昏迷。

        我問老婦人何以自己來照顧,她嘆了一口氣後不停地數說著兒媳婦的不盡責和粗心大意,她因為不放心,才日夜守在病床邊。老婦人知道兒子離大限已不遠,相聚時日不多,對兒子的照顧倍加細心,幾個月來甚少離開。

        我正欲離去時,病床上的年輕人突破一陣痙攣,人工呼吸器也變得不規則,老婦人焦急地輕拍年輕人的胸口,並不停地喊著兒子的名字,幾分鐘後,年輕人恢復了平靜。我看了一下手錶,已近子夜時分,鄰床的病人正發出了規律的鼾聲,唯恐妨礙老婦人休息和他們母子相處的時間,我躡足離去。   

路過五十二病房時,突然一把高腳板凳從病房裡被扔了出來,落在我的腳尖前,我被這飛來的意外嚇了一大跳。驚魂未定,病房內又傳來一陣男人的咆嘯聲:「不照顧?大家都不照顧?放著讓她死了算了!」我從門外斜眼望過去,兩個中年男子正站在病床邊,臉紅脖子粗地叫罵著,好像要動粗。病床上躺著的是瘦骨如材的老婦人,她一邊嘴角歪斜著,四肢因痙攣而瑟縮在一起,那雙微凸的眼睛痴痴地瞪著天花板,兩個男人的爭吵對她好像起不了什麼作用。當時,我深恐受這紛爭波及,快步離去。

 隔天從護士交談中獲悉,病床上的那位老婦人幾年前中風,因而導致半身不遂,意識不清,大小便也失禁。經過治療,總算穩住病情,出院時,老婦人的三個兒子竟然沒有一個願意接她回去照顧,只好送到安養院。這一次因為臀部生了大褥瘡,再度被送來醫院。剛開始,三兄弟出錢,雇了一名特別看護照顧,可是老婦人意識不清,顛三倒四,日夜吵個不停,特別看護做了兩天就不幹了,照顧的工作又落到三兄弟身上。可是,三兄弟都推說自己事業忙,無法分身,更令人氣憤的是,三個媳婦不曾踏進醫院大門一步,那天爭吵,就是因為沒有人願意來照顧所引發的。
        幾天後,再度從病房經過時,發現老婦人的床位已空,護士說:「兄弟吵完架後第二天,就急著辦出院!」老婦人到底被送往那裡,無人知曉。

(刊登於民國八十三年十月十一日民生報)

風阻係數

那天她回來複診,手上拿著幾個狀似獎牌的東西走進我的診間,興奮地告訴我,她終於雪了幾年來的恥,現在可以抬頭挺胸、揚眉吐氣了,我聽了她的話,滿頭霧水,只記得我曾幫她動過「縮乳手術」,將原本C罩杯的胸部縮小為A罩杯,我心裡在想,在今天崇尚「大就是美」的流行趨勢裡,那對已變小的乳房如何能夠讓她「抬頭挺胸、揚眉吐氣」呢?

記得一年前,她滿臉鬱卒地來門診找我,指著胸前隆起的乳房說她想把它們割掉,她恨透了那「兩塊肉」,我聽了心中猜測,她一定是個「變性慾」的患者,因為根據臨床經驗,想切除乳房的女性,幾乎都有性別認同的問題。由於切除乳房事關女人一生幸福,實非兒戲,所以我慎重地問她是不是性別認同錯亂,她卻生氣地說她的心理很健康,是百分之百的女性,將來還要結婚生子,只是因胸前太雄偉,妨礙她追求人生的一些「理想」,我問她從事什麼行業?有什麼人生的理想?她閉口不語。後來我幫她檢查時,發現她擁有一對豐滿的乳房,外觀姣好,堅挺迷人,像這麼美好的器官,只是為了一些「人生的理想」就要割掉,我實在下不了手,況且她又不告訴我什麼是她的「人生理想」,所以我拒絕了。可是她看完門診卻賴著不走,她說看了許多醫師,沒人願意幫她動手術,聽說我比較好溝通,所以滿懷希望地來找我,求我無論如何都要幫忙,好讓她能快樂的活下去。由於她相當堅持,我只好建議她採折衷的辦法─「縮乳手術」,就是將乳房縮小一點,而不是整個切除,她考慮了半天,終於點頭了。手術那天,我採用「瑪奇索克」縮乳法,將四分之三的乳房切除,但保留乳頭和乳暈,再把剩下的組織重新組合起來,傷口雖大一點,但經過我細針縫合後,外觀仍算好看,術後胸部大概只剩A罩杯的份量,她相當滿意,可是拆完線後,就不曾看到她回來過。

當我從記憶中回過神時,她似乎看出我心中的疑惑,終於鬆口告訴我她當時手術的動機,她說她是個田徑選手,時常代表學校出賽,但都不曾得過獎,在心灰意冷時,有位尖酸的同學嘲笑她胸部太突出,「風阻係數」太大,當然跑不快,她想一想也有道理,為了運動場上的表現,竟然萌發切除乳房的念頭,可是由於事關重大,沒有醫師肯幫她動手術,讓她十分懊惱,直到我幫她縮了乳,她才如釋重擔,她解釋說,胸前太突出,不僅重心不穩,「風阻係數」也較大,手術後,速度加快,讓她贏了不少獎牌。

那天傍晚回家時,一輛「寶馬」跑車囂張地從我旁邊呼嘯而過,差一點擦撞我的車子,心中非常不爽,想踩足油門,追趕過去,可是我那輛排氣量雖大、但笨重不堪的破車卻不聽使喚,正惱火時,突然想起「風阻係數」四個字,不禁會心一笑,我終於明白了:縱然有強勁的力量,如果沒有流線的外型,不論車子或人體,都是跑不快的!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四月二十六日民生報)

苦情山花

    完成了一邊的眼袋手術, 正要進行另一側時, 我發現術前在她眼皮上以龍膽紫描好的標記, 整個被她的淚水暈開了, 淡紫色的水漬沾滿著她略顯風霜的臉頰, 讓人看了有種淒涼的感覺, 我問她是否麻醉藥不夠感覺到痛, 她搖頭說只是因想起傷心的往事而落淚, 我告訴她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她突然抽搐地哭了起來, 不斷湧出的淚水讓我不得不中斷手術, 傾聽她訴說自己坎坷的命運‥‥

    她是個花蓮的原住民, 出生貧窮的家庭, 家中兄姐眾多, 平日靠打零工的雙親無法養活她這個最小的女兒, 國小還沒畢業就被送人當養女, 正如大部分養女的命運一樣, 她在含苞未放時就被推入火坑當了雛妓, 由於身體尚未發育, 忍受不了客人的摧殘, 逃了好幾次, 但每次都被逮了回來, 當然免不了一番毒打。幾年後, 她莫名地得了一場大病無法接客, 老鴇只好將她送回花蓮老家療養, 她正想著這次應該可以脫離苦海, 沒料到病好了後, 那無情的母親在沒有得到她的同意下, 竟以二十萬元的代價把她賣給一個大她三十八歲的「老芋仔」, 那時的她才十八歲。婚後, 「老芋仔」不僅不會憐香惜玉, 還常無故毆打她, 由於軍隊時常移防, 「老芋仔」規定她一定要跟著住在駐地附近, 以供她隨時的發洩,。這種生活讓她生不如死, 時常想逃跑, 但暴力的威脅讓她不敢妄動,「老芋仔」為了防她「脫離掌握」, 扣留她的身分證, 讓她動彈不得, 就在這種充滿怨恨、沒有感情的婚姻中, 她竟也莫名其妙生了三個小孩。

    不知道是喜是悲, 婚後十年, 「老芋仔」因肝硬化死了, 她又回到了花蓮的老家, 這時的她才二十八歲, 由於身無一技之長, 為了養活三個嗷嗷待哺的小孩, 她再度下海出賣靈肉, 心想只要小孩長大成人, 就了此一生, 可是空虛的心靈讓她不久又接受了另一男人, 也許老天喜歡與她作對, 那個看似有為的青年, 其實只是個披著羊皮的惡狼, 初期百般殷勤, 不久就現出了真面目, 原來是個操縱女人的人口販子, 她接客的收入被他剝削歹盡, 稍有不從, 必招拳腳以對, 她逃了好幾次, 但都被抓回來, 後來那個男人因為吸毒被抓去關, 她才脫離苦海。 到那時, 她終於領悟到天下的男人都不可靠, 於是把所有的重心放回三個無辜的小孩身上, 想多賺些錢讓他們日子好過一點, 可是歲月不饒人, 這時的她已經風霜滿面, 三十好幾的女人如何跟年輕的一輩爭生意 ? 所以才來整形。

    說完自己的故事, 她的淚水也乾了, 當我繼續進行另一眼的手術時, 思潮一直迴繞著她悲慘的身世, 不禁想著: 美容手術或許可以讓形體恢復年輕漂亮, 但她那百受摧殘的心靈要如何才能療傷止痛 ?

(刊登於民國八十九年九月九日民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