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3日 星期二

送終的女人

    傍晚時分, 為了到病歷室寫未完成病歷, 我從地下一樓經過, 哀怨的電子琴夾雜著尖銳的嗩吶聲, 從太平間的擴音機傳了出來, 中西混雜又不同調的音樂在濃膩的沉香味中, 讓人覺得無比的沉悶, 幾座黃菊編成的花圈排列在門口的兩側, 上面寫著黑字的白布條在風中飄舞。昏暗的禮堂幾個老榮民正圍著一座棺材默默地坐著, 好像是在哀悼逝去的袍澤, 棺材前面跪著一個身穿黑衣的中年女人, 低著頭死去活來地哭著, 由於她背對著我, 無法看清面貌和表情, 但從哀傷的哭聲我猜測棺材裡的人一定是她的至愛。

    寫完了病歷, 我再從太平間走過時, 剛剛那個黑衣女人已經起身坐在那群老榮民中間, 面帶笑容地跟大夥兒聊天, 一點也不像很傷心的樣子, 跟剛剛悲痛的的表現, 有著天壤之別, 當我經過門前時, 她竟然大聲跟我打招呼, 我禮貌性的回了她並看清楚她的臉孔, 發現竟然又是她…

     記得第一次看到她是在一次病房「999」緊急呼叫(病人情況危急, 全院廣播求援), 我趕過去時麻醉護士正在幫一個老榮民插管急救, 住院醫師也正努力地進行心肺復甦術, 正當大夥兒們手忙腳亂時, 病房門口出現一位中年婦人, 突然衝到病床邊, 放聲大哭對著患者說不能留下她一人而去, 哀嚎淒厲的哭聲傳遍整個病房, 我深受感動, 特別看她一眼, 這時她恰巧抬起頭來, 我發現她的眼神游移閃爍, 一點也不像很傷心的樣子, 更讓我不解的是她哭了那麼久, 眼眶竟然是乾的, 我心裡想著: 她到底是患者的什麼人? 後來因為急救無效, 老榮民被宣佈死亡, 我離去後就把這件事忘了。

    半年後, 另一位高齡的榮民因為長期臥床, 臀部出現一個大褥瘡併發感染, 從夜間急診收入院治療, 第二天我去查房時, 發現陪在病床邊的竟然又是她, 她告訴我那是她先生, 拜託我特別照顧, 我想起了那一次「999」的急救, 她的身份讓我滿頭霧水。後來的幾天裡, 她偶而出現在病床邊, 問我患者的狀況, 剛開始病情有起色, 她聽了面無表情, 一個月後, 老榮民併發肺炎, 情況危急, 我通知她來醫院, 她一到醫院, 又像上回一樣哭得死去活來, 但還是看不到一滴淚水, 後來老榮民死了, 我聽到她長噓了一口氣, 隔天, 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洋裝, 腳踩著細跟的高跟鞋, 手上還戴著一顆大鑽介, 由一個年輕小夥子陪同來醫院拿死亡證明書, 離去時我依稀聽到她用高亢興奮的語調對那個年輕人說: 「這一次可以領得比較多, 房子的貸款繳清後還剩餘不少 !


(刊登於民國八十九年十月二十一日民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