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 為了到病歷室寫「未完成病歷」, 我從地下一樓經過, 哀怨的電子琴夾雜著尖銳的嗩吶聲, 從太平間的擴音機傳了出來, 中西混雜又不同調的音樂在濃膩的沉香味中, 讓人覺得無比的沉悶, 幾座黃菊編成的花圈排列在門口的兩側, 上面寫著黑字的白布條在風中飄舞。昏暗的禮堂裡幾個老榮民正圍著一座棺材默默地坐著, 好像是在哀悼逝去的袍澤, 棺材前面跪著一個身穿黑衣的中年女人, 低著頭死去活來地哭著, 由於她背對著我, 無法看清面貌和表情, 但從哀傷的哭聲我猜測棺材裡的人一定是她的至愛。
寫完了病歷, 我再從太平間走過時, 剛剛那個黑衣女人已經起身坐在那群老榮民中間, 面帶笑容地跟大夥兒聊天, 一點也不像很傷心的樣子, 跟剛剛悲痛的的表現, 有著天壤之別, 當我經過門前時, 她竟然大聲跟我打招呼, 我禮貌性的回了她並看清楚她的臉孔, 發現竟然又是她…
記得第一次看到她是在一次病房「999」緊急呼叫(病人情況危急, 全院廣播求援), 我趕過去時麻醉護士正在幫一個老榮民插管急救, 住院醫師也正努力地進行心肺復甦術, 正當大夥兒們手忙腳亂時, 病房門口出現一位中年婦人, 突然衝到病床邊, 放聲大哭對著患者說不能留下她一人而去, 哀嚎淒厲的哭聲傳遍整個病房, 我深受感動, 特別看她一眼, 這時她恰巧抬起頭來, 我發現她的眼神游移閃爍, 一點也不像很傷心的樣子, 更讓我不解的是她哭了那麼久, 眼眶竟然是乾的, 我心裡想著: 她到底是患者的什麼人? 後來因為急救無效, 老榮民被宣佈死亡, 我離去後就把這件事忘了。
半年後, 另一位高齡的榮民因為長期臥床, 臀部出現一個大褥瘡併發感染, 從夜間急診收入院治療, 第二天我去查房時, 發現陪在病床邊的竟然又是她, 她告訴我那是她先生, 拜託我特別照顧, 我想起了那一次「999」的急救, 她的身份讓我滿頭霧水。後來的幾天裡, 她偶而出現在病床邊, 問我患者的狀況, 剛開始病情有起色, 她聽了面無表情, 一個月後, 老榮民併發肺炎, 情況危急, 我通知她來醫院, 她一到醫院, 又像上回一樣哭得死去活來, 但還是看不到一滴淚水, 後來老榮民死了, 我聽到她長噓了一口氣, 隔天, 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洋裝, 腳踩著細跟的高跟鞋, 手上還戴著一顆大鑽介, 由一個年輕小夥子陪同來醫院拿死亡證明書, 離去時我依稀聽到她用高亢興奮的語調對那個年輕人說: 「這一次可以領得比較多, 房子的貸款繳清後還剩餘不少 !」
(刊登於民國八十九年十月二十一日民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