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巡房時,看到他床頭那光亮照人、小巧玲瓏的「銅缽」,以為只是個擺飾品,所以沒對它特別留意;有一次,他提著它遮遮掩掩從外面回來,躲在浴室裡細心刷洗,我才開始揣測它真正的用途?手術後,他的牙齒雖無法咀嚼,但營養課提供的伙食都經特別處理,不必咬食就可輕易吞下;平常服用的藥丸也都研磨成粉狀,不需自己動手,他怎麼用得著那東西呢?這個疑問一直浮現我腦海,直到今天我從安寧病房旁的花園走過時,才發現了真相……。
在那棵榕樹下,他背著走道坐著,悠閒地從口袋掏出一顆綠色的東西和一只玻璃瓶,小心翼翼地將那顆綠色的東西放進身旁的「銅缽」裡,再將瓶中挖出一小勺褐色的膏狀物混在裡頭,然後拿起拇指般大小的銅杵用力搗著。不久,他端起「銅缽」,仰著頭,瞇著眼,津津有味地 吸著搗出來的汁液,那種渾然忘我、無限陶醉的表情,好像在享受天上來的美味,喝完了,他又放進一顆,繼續搗著……。
他是個口腔癌患者,自幼酷愛嚼檳榔,三個月前,右邊牙齦爛了一個大洞,來找我做切片檢查,結果是「鱗狀上皮細胞癌」,做了斷層掃瞄,發現癌細胞侵襲齒槽骨,已是第三期。他知道後,竟然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還調皮地問我術後可不可以嚼檳榔?我告訴他已得了口腔癌,還敢嚼檳榔?隔天,我幫他動手術,將右邊的牙齦和下顎骨切下來,再從腰部移植一塊髂骨重建,手術相當成功。因重建的牙齦無法承受壓力,我要他術後六週不能嚼東西,他唯唯諾諾地答應了,可是有一天我去查房時,看到他嘴巴動個不停,嘴角也沾著褐色的液體,一看到我來,趕緊把嘴裡的東西吐掉,我不悅地問他在吃什麼,他笑而不答。
上星期他回來複診,我發現他原本淡紅的嘴巴竟然變成一片褐色,重建過的牙齦也發生多處潰爛,我質問他是否嚼檳榔,他支吾說不出話來,由於x光顯示移植的骨頭癒合不良,我要他再入院治療,不過我要他答應我不再嚼檳榔,他像上次一樣唯唯諾諾地點點頭…。
喝完了第四缽,他張開微瞇的眼睛,看到我從那邊經過,露出尷尬的笑容,自言自語地說:「只是喝汁,應該不會怎麼樣吧?」,我看了一下地面,到處都是「檳榔渣」!我搖搖頭,生氣他沒把我的話當真,本想訓誡他一頓,可是看到他那張因手術而變形的臉孔和乞求我諒解的眼神,忽覺一陣不忍,心想,他還有多少個來日?多少機會可以隨心所欲?何不讓他盡情享受他心中的美味,滿足卑微的欲望,在有限的歲月裡體會活著的快樂。為了不影響他的興致,我並沒久留,離去時,還開玩笑著提醒他說:「吃完,別忘了嘴角擦乾淨!」
(刊登於民國九十一年四月六日民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