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到會診單，是一脊髓損傷病人因長期臥床，導致臀部褥瘡的病例。當我來到病床邊，掀開密密圍著的布簾時，一股腐臭夾雜著尿、屎的怪味撲鼻而來；病床上躺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下半身蓋著薄被，手上正把玩著一個小收音機。他看到有人掀開布簾，先露出不悅的表情，嚴竣的眼神流露出肅殺之氣，我說明了來意後，他的表情才稍顯溫和。
他費力地用雙手撐起身子，側著讓我檢查，我發現在臀部靠近肛門處，有個碗口大小的傷口，上面覆蓋著一層壞死的組織，邊緣還不停地流著膿血；下肢因長期癱瘓而顯得瘦小。當我幫他檢查上半身時，發現他身上紋滿了刺青，前胸盤踞著一條巨龍，龍頭起於右肩，尾巴延伸到左大腿；後背刻著一個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溫雅婉約，栩栩如生，令人嘆為觀止。
檢查完畢後，我告訴他需要動大手術，而且術後傷口不容易癒合，最重要的是，要有人幫忙定時翻身，以免復發。他聽完後，面有難色，說他單身一個，請不起看護，我問他家人在那裡？他嘆了口氣娓娓道出他的故事…。
他出生萬華老社區，小時候不愛讀書，國中畢業後就輟學在家，跟一群太保鬼混，時常打架鬧事，後來因案入獄服刑，出來後反而變本加厲，時常魚肉鄉里。幾年的「奮鬥」終於讓他成了當地的「大哥」，手下有三、四十個小弟，幫他收取店頭「保護費」，自己也開了幾個賭場，在黑道上呼風喚雨。他雖沒結婚，但出手大方，自動送上門的女人如過江之鯽，生活上並不寂寞，但心裡頭卻是空虛的，後來染上了毒品，因吸毒開銷大，竟搶劫賭場來應付金錢的無底洞，最後成了黑白兩道追殺的目標。
兩年前，在一次吸毒後精神恍惚時，發生了大車禍，緊急送醫後，雖保住了性命，卻因脊髓嚴重損傷，造成下半身癱瘓，大小便無法控制也喪失了性能力。住院初期，那些小弟還會來照顧；他的女人們偶爾也來探視他，但半身癱瘓，時時需別人攙扶、翻身和料理大小便，本身又沒有經濟來源，「久病無孝子」，到頭來只剩孤伶伶一個人，這時，他才體會出人間的冷暖。
說完自己不幸的遭遇，他閃著淚光，直說歹路不可行，我望著他胸前的巨龍，不知如何安慰他，也許這就是人生吧！離去時，床頭收音機正巧播放著那首「日月人的眼屎」的台語老歌。
(刊登於民國八十七年七月十五日民生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