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8日 星期四

九塊半的懺悔

        接好了最後一條血管,移植到手上的腳趾頭,終於恢復正常的血色,外觀看來,幾可亂真,只要再縫合外面的傷口,「趾至指移植手術」就可大功告成。這幾年來,我做過數百例這樣的手術,但讓我感受到那麼大壓力的,還是頭一遭,因為躺在手術檯上的是我的恩師──陳老師。

        經過了八個多小時手術,終於順利完成,當我再度審視移植的「趾」頭後,抱著疲憊的步伐走出手術室,如釋重擔,隱藏在我心中二十幾年的不安與罪過,今天終於得以消除及懺悔。陳老師雖然仍在麻醉中,但我相信,當他醒來看到十指齊全的雙手,那顆曾經被我深深殘害過的自尊心,必將得到完成的療癒。

        唸初二的那一年,陳老師是我們的級任老師兼教工藝課,有一天,他要同學們回家時買材料,準備下回工藝課時使用,材料的價格是十元,他怕同學聽成四元,所以特別張開雙手,提醒道:「十塊錢」,當時幼稚不懂事又調皮的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叫道:「老師!不對啊!是九塊半」,話畢,全班楞一下,接著爆出哄堂大笑。原來陳老師的右手食指,曾因外傷的關係,截掉了半節,十個指頭只剩九根半。

        當全班同學正笑得人仰馬翻,而我也為開了這個玩笑博取眾樂而沾沾自喜時,老師發青的臉孔,卻透露出他脆弱的自尊已被我嚴重地傷害了。當時老師並沒有對我處罰或責罵,但在我心靈中,已深深地體會到,對於一個身體有殘缺的人,任何一個捉狹的玩笑所造成的心理損傷,並不亞於用一把刀子捅在他胸口一樣的難受。

        自從那次無知不敬的玩笑以後,「九塊半」成為同學私底下叫陳老師的綽號,本來右撇子的他,也開始嘗試用左手拿粉筆寫字。雖然有了這些改變,但他對我們這班的教導仍一往如昔,諄諄教誨,使我們這班的升學率有非凡的表現。尤其陳老師對我更是心無芥蒂,終於讓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今天我有這小小的成就,陳老師教導的功勞和恩惠是不容抹滅的。

        醫學院畢業後,我一頭栽進整形重建外科的領域,多少受到陳老師「九指半」的影響,在看診時,每當看到手部有殘缺的病患,心中總會勾起我對陳老師的愧疚。

        三個月前,我返鄉時順路去拜訪陳老師,在閒談中,我告訴他可以將腳趾移植到缺損的食指上,並半開玩笑地勸他來做趾移植手術。年近五十的他,竟然欣然同意,以他現在的年齡及手指缺損的程度,在醫學上並不是個很好的適應者。不過,若能揮去積壓多年的自卑和「九塊半」的綽號,陳老師執著的選擇是正確而且容易理解的。而我為了報答他教導之恩以及彌補我對他的愧疚,當然樂於以一顆懺悔之心,以多年的經驗來完成這個艱鉅的手術,了卻老師和我多年的心願。



(刊登於民國八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民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