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8日 星期日

器官捐贈卡

        正想躺下來休息,外科加護病房來電通知,有個腦死的患者要捐獻器官,叫我過去處理一下,掛了電話,披著白袍趕緊跑過去,想起自己上星期也剛簽下志願書,才拿到「器官捐贈卡」,今晚值班就碰到「志同道合」的病患,心中格外興奮,雖然本院移植手術的風氣不熱絡,患者的器官大都由其它醫院取走,但今夜有患者在臨終前發揮大愛,遺愛人間,身為小住院醫師的我,能有此機會幫忙,也算沾點光!

        到了病房,一群人圍在床邊,哭得死去活來,一個滿頭灰髮的阿婆悽厲地哭道:「夭壽呀!年紀輕輕的,死了不能全屍,還要被割東割西…」,病床上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人,臉蛋姣好,皮膚細白,嘴裡插著一根氣管插管,用機器維持著呼吸。我翻了一下病歷,患者是因車禍受傷,顱內出血導致腦死,生前曾簽下器官捐贈志願書,家人為了圓她的心願,決定捐出所有的器官,我看著她不動的身軀,想著年紀輕輕就有不凡的想法,心中無限佩服。

        過了午夜,一切準備就緒,各家醫院的移植小組到齊了,大夥兒在手術房裡談笑風生,這時在手術檯上的她,全身赤裸,一動也不動地躺著。手術開始時,心臟外科醫師先上場,他在患者的胸部劃下第一刀,鮮血立刻湧出,身為助手的我本能地拿起「電燒」要止血,但卻被嘲笑說,患者又不會活過來,幹麼止血,我只好用紗布壓住出血點,以免血流滿地,接著他拿起電鋸鋸開胸骨,濺起的骨泥和著鮮血沾染著隆起的乳房,他快速地撥開胸膛,將心臟切下托在手心上仔細端詳,這時我看到鮮血從他的指縫中一滴滴的落下。接下來泌尿科醫師上來,把胸前的傷口擴大到小腹上,他剪開腹膜後,不到片刻的功夫就把兩邊的腎臟切下,丟入冰桶中,脫下手套提著桶子就走了。看到的這兩幕,我想起「豬屠口」裡的景像,原本一顆炙熱的心,頓時的冷卻了不少,這時心電圖監視器已不再有叫聲,手術房內一片死寂,我心裡出現莫名的失落感。

        在眼科醫師取角膜的同時,整形醫師用取皮機將身上的皮膚一片片切下,最後當骨科醫師大刀闊斧地將上下肢的長骨刻下時,手術台上的她因失去支撐,變得軟趴趴的,好像一具失去支撐的布偶攤在那裡,在他扛著幾根大骨,臨走前丟下一句:「老弟!拜托你處理善後了!」,這時,整個手術房內只剩我和刷手護士兩人。我望著她身上的大窟窿和支離破碎的軀體,想著剛剛幾個醫師快速凶狠的刀法,腦海中浮現出荒野的景像──一具死屍被一群禿鷹掠奪撕扯後,正任由風雨摧殘。

        稍事清理後,我用特大號的針線,將胸口延伸到小腹的傷口以連續的方式縫起來,然後再以細線將拿過角膜而微張的眼皮縫合,讓她死能瞑目,最後我鋸了幾節固定石膏用的角木,塞入四肢裡頭,好讓鬆垮下來的肢體有個支撐,縫好傷口後,整個軀體才像個人樣。

        幫她穿好壽衣,送出開刀房時天已快亮,等在外頭的家屬早已散去,只有她母親號啕地迎了上來,我看著她孤獨的屍身,隨著推車消失在陰暗的走廊底,想著明天的新聞又要登出某某大醫師完成幾例移植手術時,心中一陣不忍,回到值班室,將前幾天才拿到的「器官捐贈卡」撕得粉碎。
(附註:因民生報醫藥版為避免器官移植之風氣受到影響,本文被該報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