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完了藥, 我拉開圍簾, 一股尿騷夾雜著血腥味從鄰床撲鼻而來, 躺在床上的是一位氣若游絲, 蒼老瘦弱的病患, 深陷的眼窩和氾黃的膚色, 讓人很容易猜測是肝病末期的患者; 老人眼眶上沾著淚水, 正伸著乾癟的手, 戰抖地在空中揮著, 想伸過去抓年輕人的手, 但年輕人無情地避開了, 兩人就僵在那兒。
回到護理站, 我為剛才的那幕感到難過, 竟然有兒子不承認自己的父親, 而做父親的還需要下跪求兒子叫聲爸爸, 何況是個命在旦夕的老人。
當我下樓時, 剛才床邊的那個年輕人碰巧也要離去, 看到我不好意思地跟我點了頭, 好像要跟我解釋什麼似的, 一陣寒喧後, 兩人走出醫院大門, 他開始講他的故事…
他來自中部的鄉下, 父母憑媒妁之言結婚, 父親經營一家小工廠, 收入頗豐, 可是貪好杯中之物, 時常喝得爛醉如泥, 並藉機鬧事, 母親稍加勸解, 必招無情毆打。他出生後, 父親的態度稍有收斂, 但因自小體弱多病, 夜裡常常哭鬧不停, 吵得父親暴燥凶狠的脾氣又故態復萌, 可憐的他便成為父親酒後發洩的對象, 打得他鼻青眼腫, 有一次還內出血, 送醫急救才挽回了一命, 從那時起, 他弱小的心靈就已不曾渴望過父愛了。
母子在這種暴力的陰影下熬過了幾年, 後來父親漸漸不回家, 母親明查暗訪, 發現父親在外頭養女人, 兩人大吵了一架, 變心的父親一不做二不休, 乾脆跟那個女人跑了, 棄他們母子於不顧, 家裡的經濟頓失依寄, 母親沒受什麼教育, 只好帶著他到處去給人幫傭洗衣服, 收入有限, 往往三餐無以為繼, 好在乖巧的他, 學校功課總能名列前矛, 經過多年的奮鬥, 取得了博士學位, 現在是一家公立大學的教授, 而辛苦過來的母親跟他住在一起, 頤養天年。
「人在做, 天在看」, 絕情的父親後來經商失敗, 生活潦倒, 床頭金盡, 女人也跑了,一個人孤零零住在一間小違建裡, 靠著救濟金過活; 人一老, 病就來, 由於長期酗酒的關係得了肝硬化, 前幾天因食道靜脈破裂大出血, 被送來醫院, 由於沒有家屬簽署「病危通知單」, 院方找他來, 剛開始他並不想來, 但是想著自己身上流著的是父親的血液, 所以還是來了, 可是當他到了病床邊, 看到那張懷恨已久的臉孔, 再想起自己和母親這半輩子所遭受的苦難時, 眼前的老人再多的懺悔都無法勾起他半點惻隱之心。
聽完故事, 我深深吸一口氣, 「黃泉路上雖孤獨, 怕的是臨走無送行」, 他父親年輕時拋妻棄子, 沒盡到丈夫父親的責任, 老來換得一身的孑然, 是天理, 是報應, 能怪誰呢 ?
(刊登於民國八十九年九月二十三日民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