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8日 星期日

慈輝

       接到會診單,我按著床號來到病床邊,患者是個上了年紀的阿婆,正坐在床沿望著窗外發呆,滿頭的灰髮和佈滿皺紋的臉孔,披露著歲月的滄桑,緊皺的眉頭和憂鬱的眼神,讓人覺得她心中必有所牽掛,我看了一下床頭卡,她竟然已一百零一歲了!古稀人瑞,經歷人世百態,心想:何事放不開?

        由於實習醫師的疏忽,會診單上只寫著她身上有個潰爛的傷口,要我幫她治療,為了瞭解病情,我仔細將那本比聖經還厚的病歷從頭到尾翻一遍,原來她是個痛風的患者,平常靠藥物控制,一個月前右腳腫痛而住院治療。我說明來意並自我介紹後,問她會不舒服嗎?她皺著眉頭說:「晚上痛得沒辦法睡覺」,我問她吃止痛劑會改善嗎?她回答:「要打嗎啡才睡得著」,我心裡納悶,痛風痛起來的確很痛,但應該不至於需要打嗎啡吧?況且除非是癌症末期患者,一般醫生是不會輕易開嗎啡處方的;我再問她以前開過刀嗎?她說:「兩邊都切掉了」,我越搞越糊塗,明明只有一隻腳,而且痛風再怎麼樣也不需要鋸腳,何況她的兩隻腳現在就懸在床沿上,怎麼說「兩邊都切掉了」呢?我再問她平常喜不喜歡吃肉或雞鴨的內臟,她突然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每吃必吐,連膽汁都吐出來了,現在瘦得不成人形」。跟她談到這裡,我已不耐煩,心裡懷疑:她是不是老年痴呆或精神有毛病?否則我跟她講話有如雞同鴨講,一點交集都沒有,所以決定不再跟她耗下去,逕自檢查她的腳部,發現她的大趾上有個約三公分大小的傷口,裡面有著白色粉末狀的東西,傷口邊緣不太會出血,根據幾年的臨床經驗,那是痛風石破裂所造成的傷口,我在會診單上寫下我的治療建議後就逕自離去。

       沒過幾天,同一張會診單又被送回來,要我再過去看她,當我到病房時,她不在,鄰床的患者說,她到別的病房看她女兒去了,我只好去找她,到了那裡,她坐在一個病床邊,床上躺著一個瘦骨如材、面無血色的老婦,手臂上吊著一瓶化療的點滴,臉上蓋著氧氣罩,困難地呼吸著,這時,我看到她含者眼淚,用乾癟的手輕撫著老婦的額頭,細聲地在耳邊不知說些什麼話。從兩人的外表,實在看不出她們的關係,但從她們的舉動,我深信病床上的老婦就是她的女兒,我抬頭看一下床頭卡,上面寫的年齡是七十六歲,診斷是:「乳癌,第四期」。

       看到眼前的這幅天倫,我深受感動,不忍心破壞,轉身離去,回想起第一次會診來看她時,她答非所問,還被我錯怪為神經病,現在終於明白了,原來當時我問她病情時,她心中所掛慮的是罹患癌症的女兒,說出來的當然是女兒的病情,難怪我會跟她雞同鴨講。天下父母心,兒女永遠是他們心中的牽掛,對她們的關懷,不會因年齡的老邁而有所改變,縱然百歲的人瑞所流露的慈輝,仍舊像春陽般的溫煦!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二月十一日民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