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3日 星期二

風雨晚來急,誰憐老婦心

        那一夜,當我完成了急診手術,坐在護理站休息時,從病房門口望過去,一名侷僂瘦小的老婦人,端著裝滿水的臉盆從浴室裡出來,蹣跚地走向病床。從那銀灰的頭髮和滿佈風霜的臉孔看出,大約七十多歲了吧?病床上躺著的是昏迷不醒的年輕人,腹大如鼓,四肢萎縮,頸部上有氣管造瘻,正藉著人工呼吸器困難地呼吸著。年輕人瘦削蒼白的臉孔,掺雜著肝病特有的泛黃,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病情嚴重。老婦人放下了臉盆,低下身,費力地將平躺的年輕人翻個側身,然後解開圍在臀部的紙尿褲,小心翼翼地將穢物清除,用臉盆一遍一遍地擦拭著…。

        我望著老婦人乾癟的手,不自覺地起身向她走去,她抬頭望我一眼,自言自語地說道:「有子有子命,無子天註定。」與她交談後獲知,她中年喪偶,茹苦含莘地撫養這唯一得兒子長大。幾個月前,她才剛當上了祖母,正想飴養天年,突然兒子因為急性腹症送醫,經診斷為第三期肝癌併發腹內出血,經過手術治療,雖保住了一命,但病情仍持續惡化,前幾天,突然陷入昏迷。

        我問老婦人何以自己來照顧,她嘆了一口氣後不停地數說著兒媳婦的不盡責和粗心大意,她因為不放心,才日夜守在病床邊。老婦人知道兒子離大限已不遠,相聚時日不多,對兒子的照顧倍加細心,幾個月來甚少離開。

        我正欲離去時,病床上的年輕人突破一陣痙攣,人工呼吸器也變得不規則,老婦人焦急地輕拍年輕人的胸口,並不停地喊著兒子的名字,幾分鐘後,年輕人恢復了平靜。我看了一下手錶,已近子夜時分,鄰床的病人正發出了規律的鼾聲,唯恐妨礙老婦人休息和他們母子相處的時間,我躡足離去。   

路過五十二病房時,突然一把高腳板凳從病房裡被扔了出來,落在我的腳尖前,我被這飛來的意外嚇了一大跳。驚魂未定,病房內又傳來一陣男人的咆嘯聲:「不照顧?大家都不照顧?放著讓她死了算了!」我從門外斜眼望過去,兩個中年男子正站在病床邊,臉紅脖子粗地叫罵著,好像要動粗。病床上躺著的是瘦骨如材的老婦人,她一邊嘴角歪斜著,四肢因痙攣而瑟縮在一起,那雙微凸的眼睛痴痴地瞪著天花板,兩個男人的爭吵對她好像起不了什麼作用。當時,我深恐受這紛爭波及,快步離去。

 隔天從護士交談中獲悉,病床上的那位老婦人幾年前中風,因而導致半身不遂,意識不清,大小便也失禁。經過治療,總算穩住病情,出院時,老婦人的三個兒子竟然沒有一個願意接她回去照顧,只好送到安養院。這一次因為臀部生了大褥瘡,再度被送來醫院。剛開始,三兄弟出錢,雇了一名特別看護照顧,可是老婦人意識不清,顛三倒四,日夜吵個不停,特別看護做了兩天就不幹了,照顧的工作又落到三兄弟身上。可是,三兄弟都推說自己事業忙,無法分身,更令人氣憤的是,三個媳婦不曾踏進醫院大門一步,那天爭吵,就是因為沒有人願意來照顧所引發的。
        幾天後,再度從病房經過時,發現老婦人的床位已空,護士說:「兄弟吵完架後第二天,就急著辦出院!」老婦人到底被送往那裡,無人知曉。

(刊登於民國八十三年十月十一日民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