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18日 星期日

說話的眼睛

       望著搭載這一家三口的救護車絕塵而去,腦海中盤旋的是小女孩那雙茫然不知而落寞的眼神,烏黑的大眼睛,配上陵線分明的臉蛋,說明了她是原住民的後代,那雙深潭也似的黑眸似乎有著無盡的話要說,配上瘦小的身子,令人看了分外憐惜。

       小女孩「住」在醫院裡,已經八個月了,母親為了照顧生病的父親,不得不把四歲的她帶在身邊,一家三口以醫院為家。他們來自台東鄉下偏僻靠海的小漁村,以捕魚為生,一年前,父親因口腔潰爛被診斷為口腔癌,一直延誤就醫,輾轉送至本院時已經是第三期了,經過化學藥物和手術治療,雖暫時穩住了,但已被折騰得兩眼深陷,奄奄一息。

       在五人一間的普通病房裡,母女兩人只好以床邊僅容得下一張涼椅的陰暗角落,做為臨時住所;晚上兩人擠在狹小涼椅上睡著,日常三餐也以最簡單的食物果腹,吵雜的病房造成她長期的睡眠不足,加上營養不良,四歲的她,看起來比一般孩子矮了半截。

       每當巡房時,總看到她靜靜地端坐在涼椅上,撫弄著破碎的布娃娃,當我一走近,她便抬起頭,膽怯、疑惑地注視著我,茫然的眼神隱藏不住幼小心靈對生老病死的困惑。

       我問:「為何不把她留在家中?」,母親苦笑不答,從側面獲知,小女孩的阿公早逝,奶奶是個酒鬼,外公婆也年邁體衰、自顧不暇。或許她留在醫院是對的,只有這樣,她才能在父親有限的時光裡,捕捉稍縱即逝的天倫。

       父親逐漸因肋膜積水呼吸困難,情況危急,在為他做胸腔穿刺時,她含著淚水、坐在涼椅上抽搐著。我不知她的淚水代表什麼,恐懼?還是心疼?我想:在她眼中,人生並不是那麼完美。

       過了幾天,肋膜水檢驗報告證實癌細胞已經轉移肺部,母親得知治癒的希望渺渺,要求轉回台東分院,以便有三長兩短,離家較近。

       轉院那天早上,父親被抬上救護車時,她眼中還閃爍著還鄉的期待。最近從台東捎來的消息,獲知她父親已過逝,那雙黑眸子再度浮現腦海裡──她現在過得怎麼樣了?是否仍低垂著頭,不住地玩弄著那個破娃娃?還是趴扶在窗緣,望著遠去的漁船…。(本文稿費轉贈小女孩的母親)
(刊登於民國八十三年三月三十一日民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