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來到醫院就接到安寧病房打來的電話，說她在幾分鐘前嚥下最後一口氣，走了！掛了電話我趕緊走過去，進了病房，見到一群人圍著她，牧師正在為她禱告。因為她是癌症末期病患，臨終前並沒有特別的急救，我輕聲地靠過去端詳一下她的臉孔，發現她走得那麼安祥，令我驚奇的是，在她蒼白的臉上竟抹著淡淡的胭脂，臉頰上的腮紅也遮去了「皮瓣」的痕跡。牧師禱告完，她那兩個年幼的兒子伏在她身邊飲泣著，她的丈夫也靠過去，在她的耳邊喃喃低語。
幾年來不知送走了多少個生命，但卻沒見過這麼「美」的死亡，聽護士說，昨夜她花了將近兩個小時在化妝，就像待嫁的新娘一樣…原本她已有了準備。
三個月前，腫瘤科醫師告訴我，安寧病房有個病患要會診整形外科，要我過去看看能否幫些什麼，我心裡納悶：整形外科醫師對臨走的人能做什麼呢？當我過去進入病房時，一陣令人作嘔的臭味撲鼻而來，空曠的病房只有在角落住著一床病人。我走過去拉開帘子，看到棉被裡躲著一個瘦骨如材的女子。聽到有人靠近，從被子的邊緣露出一雙驚惶的眼睛，說明來意之後，她探出一個被紗布遮去一大半枯黃削瘦的臉孔。原來她是個口腔癌的病患，由於延誤就醫，右邊臉頰被癌細胞侵蝕成一個大洞，雖然做了電療和化療，病情未見起色。當我翻開她臉頰上的紗布時，竟然可由洞口看見牙齒和舌頭，說起話時，唾液和著膿水由洞口流出，散發出陣陣的惡臭。
經過一番交談後，她希望我幫她切除臉頰上的癌組織並將洞口補起來，我檢視她的X光發現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肺部及脊椎骨了，再從她身體惡病質(cachexia)的情況看，她已十足是個末期癌症病患，推測她的壽命大概不會超過三個月。我告訴她手術時間相當長，危險性非常大，術後可能發生許多致命的病發症，因此我拒絕了她，也勸她打消這個念頭，她聽了後，難過地流著淚再度把臉埋入被中。
三天後，病房來電話要我再去一趟，這回她竟跪著哀求我幫她手術。她哭著說自己知道來日不多，但眼望著同房的病患因受不了她的惡臭，紛紛轉床而去，連最親近的丈夫兒子來探望時也避得遠遠的，她覺得壽命縱然所剩不多，也要活的像個人樣，手術再怎麼痛苦和危險，她都願意承受，讓她臨走前能得到一點做人應有的尊嚴。
抝不過她的哀求，兩天後我切除她潰爛的臉頰，再從手臂上取一塊「皮瓣」補上去，不出所料，手術時驚險萬分，波折連連，術後也發生了許多併發症。幸運地，這些問題都一一克服了，經過一個多月的治療，潰爛的傷口終於癒合了，病房也不再有惡臭。但是，無情的癌細胞仍然繼續啃蝕著她的生命，終於在今天清晨過逝了。
我離去時，發現床頭有束枯黃的玉蘭花仍散發著清香，心想：草木將謝仍不忘吐露芬芳，何況是七情六慾的人們。漢朝李夫人病危色衰，蒙被拒見武帝的心情，古今皆然，看來整形外科醫師的工作將更為繁複了。
(刊登於民國八十五年九月十七日民生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