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來門診，指著眉間的一道小疤，要我幫他除去。我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西裝畢挺，衣著高雅，但臉上卻佈滿著疤痕，大大小小不下十來個，有的肥厚突出，邊緣分岔，像隻蜈蚣；有的寬廣凹陷，顏色深黑，像座深潭，每個疤痕的形狀各有千秋。這些疤痕配上他不友善的臉孔，讓我想起武俠小說中的綠林大盜，要幫他動手術，心中難免有一些壓力。為了緩解緊張的氣份，我故意堆滿笑容，裝著很客氣地跟他說話。由於他臉上到處都是疤，我心中訥悶，為什麼偏偏只選擇眉間那個小疤處理，所以問他是不是因為運勢不佳，才選擇眉間「印堂」的疤痕處理？他聽了，勃然大怒，大聲地說，他的運勢不曾壞過，要我別詛咒他。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不敢出聲，趕緊幫他安排手術。
手術那天，他來得很準時，態度也比在門診時溫和了許多，但由於他的來頭有點不太尋常，怕「怠慢」了他，所以手術前的準備全部由我自己來招呼。當他正要躺上手術抬時，突然開口向我道歉，說那天門診時對我態度惡劣，要我別見怪。他說雖然滿臉都是疤，但眉間這小疤是他一生的恥辱，不除去它，心中的恨永不能消除，他說…
他出生在萬華老社區，年輕時無所事事，只好替酒店「圍事」賺錢維生。由於個性激進，好勇鬥狠，時常為了芝麻小事跟人打架鬧事，臉上的那些疤就是每次跟人打架所留下的痕跡，雖然不是很好看，可是他覺得那是「男子氣慨」的表現，從來不曾想要整形，而眉間的那道疤，卻是他久久不能忘掉的記憶……。那時他有一個同居女友，平日就在他「圍事」的酒店上班，兩人過著平淡的生活。後來，酒店來了一個闊少，對他的女人非常照顧，時常一擲千金，讓她心生感動，於是對我這患者漸行漸遠。剛開始，這患者仍盡力要挽回她的心，苦苦哀求她回頭，但兩個男人不論是外表或財力，他都差人一截，很不甘心，於是找她「談判」，結果兩人意見不合，那女的譏笑他沒出息，是無賴。他聽了，非常生氣，給了一巴掌，那女的不甘示弱，立刻脫下腳上的高根鞋往他臉上一揮，他眉間立刻冒出血來，當時他愣住了，想著平日恩愛的女人，竟然為了另一個男人而看不起他，但是又何奈。他只好傷心地壓著傷口，痛苦地看著心愛的人跟別的男人離去。後來他每次看到臉上的那道疤，都會想著：愛情不可靠，唯有金錢才是永恆的。於是開始努力工作，自己開了公司，經過幾年的奮鬥，終於成為一家關係企業的老闆，家財萬貫，「妻」兒成群，不過直到現在，每次看到鏡中的那一道疤，心中就覺得不舒服，所以才來整形。
「士可殺，不可辱」，在別個男人面前，被心愛的女人瞧不起，是男人一輩子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難怪他要來整形。不過，如果當初不是那個疤，現在的他大概還在流浪街頭，那會有今天的成就？要開刀把它除去，我還覺得有點可惜耶！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八月四日民生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