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查房時，我又看到她坐在床沿，哀怨地直瞪著床頭的那張沙龍照，看到我進來，馬上露出失望不滿的表情，又開始抱怨起我沒把她的容貌恢復成相片中原來的模樣，其實我早已習慣她的這種反應，只是身為主治醫師，實在是有點力不從心，恨不得自己擁有超凡的能力，來滿足她這種不可能實現的期望…
一年多前，她因跟男友吵架，一時氣憤引火自焚，臉部嚴重燒傷被送來醫院，由於傷勢嚴重，整個臉部腫漲不堪，皮膚焦黑潰爛，不成人形。剛開始時，她並不覺得事態嚴重，還說要趕快辦出院，想去應徵模特兒，將來要往演藝圈發展，直到有一次換藥時，她從窗戶的玻璃看到自己可怕的模樣，才尖叫失聲，歇斯底里地問我會不會留下疤痕，當時為了不讓她過度傷心，影響病情，我安慰她好好治療，不要為將來的事情操心。其實，那時我已預測到她的傷口癒合後，一定是面目全非的。幾天後，我查房時發現她床頭擺著一幅沙龍照，相片中的人穿著禮服，身材姣好，眉清目秀，她告訴我那是她受傷前的「定裝照」，要我無論如何一定要讓她恢復原來的模樣，絕不能留下任何疤痕，我告訴她這麼嚴重的燒傷，想不留下疤痕是不可能的，我勸她勇敢接受事實，她卻漫不經心地看著那張沙龍照，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經過幾次的清創和植皮手術，傷口是癒合了，但她的臉孔已嚴重變形，由於疤痕攣縮，導致眼皮無法閉合，兩個佈滿血絲的眼球瞪得大大的；嘴唇也向外翻出，露出兩排血紅的牙齦，說起話來，還不時留著口水，好像是一隻兇狠的狼犬， 隨時要對人攻擊似的。她看到自己的這般模樣，當然痛苦萬分，可是她卻沒怪罪自己當初的愚蠢，也不曾將我當初告訴她的話放在心裡頭，竟然惱羞成怒，怨天尤人，每當我去查房時，她就開始罵我把她醫成這個樣子，我聽了，真是無語問蒼天。
半年後，她又回到我的門診，手上拿著先前的那張相片，哭著要我幫她恢復原貌，我很為難地跟她解釋說，嚴重變形的顏面，再怎麼做都無法恢復正常，頂多只能矯正外翻的眼皮和嘴巴，讓臉部看起來不那麼恐怖而已，術後疤痕還會存在的，我勸她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可是她聽了還是跟上次一樣，漫不經心地凝視著那張沙龍照。入院後，我將攣縮的眼皮和嘴唇放鬆，再植了一些皮膚上去，五天後，皮膚生長的良好，手術算是成功，可是她看到了臉上的疤痕還在，非常不滿意地大聲對我說，電影裡的整形外科醫生都會可以把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為什麼她臉上只是疤痕，卻沒辦法「除掉」，我聽了啞口無言。
離開病房時，我心情沉重，恨自己只是個凡人，無法滿足她的願望，不過，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剛出娘胎時完美無痕，人們卻不好好珍惜，受了傷留下痕跡，或許是一種教訓，讓人牢記在心，避免再度犯錯，這何嘗不是一種福份呢？
(刊登於民國九十年四月十四日民生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