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次費力地嘗試,麻醉醫師終於把管子插進他的氣管,接上了機器,開始麻醉,像他這樣攣縮的脖子,對麻醉醫師來說,是個很大的挑戰。二十年前一場無情火,燒壞了他上半身的皮膚,導致頸部嚴重攣縮,可是這悲慘的結局並不是今天麻醉的目的,那燒得焦黑和烤熟爆開的大腿,才是這次手術的主題。
他出生在苗栗偏遠鄉下,父親是幫人油漆的零工,母親種了一小塊田,生活並不富裕。上小學的他為了幫忙家計,課餘時總是乖巧地隨父親到處幫人油漆。不幸,在一次油漆著火的意外中,他受到嚴重燒傷,當時在醫療並不普及的鄉下,他接受了傳統中醫治療,雖保住了小命,可是頸部卻留下一團嚴重的疤痕。那攣縮的疤痕讓他的下巴與脖子粘連在一起,下唇也被拉下而整個外翻,露出血紅的牙齦和整排的黃牙,外形煞是難看。據說,曾經有人夜裡與他擦身而過,以為見到鬼而高喊救命。
外形醜陋造成他極度自卑,二十年來,他不敢踏出家門一步,當然無法完成學業,學歷不高,又無一技之長,他只好留在家裡幫母親做些田裡的雜事。日子飛逝,眼看童年玩伴個個成家立業,而他孑然一身,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長年的鬱卒和不如意,他竟染上吸食強力膠的惡習,想藉一時的麻醉逃避現實,年邁的雙親明知吸膠不好,看到兒子終日鬱鬱寡歡,也不忍苛責。
一個月前,他把自己關在屋裡再度吸膠,可能是吸食過量,造成精神錯亂而昏迷不醒,手上的香煙引燃了棉被,釀成火災,這場大火把他的右臂和大腿燒得焦黑,整個人看起來像個「炭人」。
手術時,我不忍地將那隻焦黑的手臂從肩膀上切了下來,然後利用剩餘的皮瓣包住關節,可憐的他,現在只剩下一隻手。再看著他大腿的傷口,本想把熟掉的肌肉全部切除,但怕切到最後只剩骨頭,又得截肢;如果切除的不澈底,又怕壞死的組織引發菌血症,難保不會一命嗚呼…
在燒傷病房住過院的人都知道,這裡是人間煉獄,躺著進來,能走著出去已算幸運;一生一次已夠消受。手術抬上的他,竟然兩次被火紋身,不聽勸止吸膠也許是主因,但是二十年來,我們的社會竟然沒有一個人引導他走出那暗無天日的生活,社會仍到處充滿著這類「邊緣人」,他們醫療的迫切性雖沒有器官移植者緊急,醫療價值也不像生殖科技般,造福全人類,但只要社會能多付出一點關懷,這種悲慘事件或許不致發生。
手術結束時,我望著那殘缺不全的驅體,想到醒來後,他將如何面對殘酷的未來,不禁一陣心痛。
(刊登於民國八十六年八月五日民生報)